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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天龙八部》中逍遥派的武学

发布时间:2022-08-07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逍遥”一词,出自庄子的《逍遥游》,意指无拘无束、绝对自由的人生状态。在庄子看来,大鹏鸟虽身长几千里,翼若垂天之云,一飞而击水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够壮观,够伟大,可因为要凭借风力,那就与栖居草间的学鸠鸟没什么两样。后者决起而飞,最高只攀到榆树顶上,但从绝对意义上看,它也凭借一股风力。了不起的大鹏鸟与渺小无知的学鸠鸟都是“有所凭”的,有所凭就有所期待,有所期待就得借助外物,就得向“外”求,精神因而无法自足,受制于外物。尽管身形可以潇洒飘逸,姿势可以闲雅悠然,气势可以磅礴撼人,举措可以恢弘壮丽,但心灵却是被束缚拘执的。就在那貌似逍遥实则有所依赖的处境中,自由悄悄地逃遁了。

  自由是绝对的无拘无束,不在外形,而在心灵。当心灵无执无碍、无牵无绊的时候,人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那么人可以不要心外的一切吗?人不能凭借任何外物吗?问题是,如何得到这种需要,如何依赖这些外物。执着是不对的。人与外在的世界和谐相处,世界与人共存共生,这是自然的,天成的,顺理成章的,不存在谁需要谁、谁离不开的问题,也不存在谁是主、谁是奴的问题。人只是顺应自然地生活,这就够了,这就是自由,自由便是真实自然的生活。然而,当人想主宰一切的时候,当人把主宰变成自己的需要时,当人看到别人主宰了而我尚未主宰因而焦灼不安的时候,当人以为主宰了外物便跟上了潮流因而以为风光了、时尚了、像个人样了的时候,当人被那个叫做“主宰”的念头、被那两个什么也不是只是空空洞洞的字眼儿迷住的时候,自由便永远地离开了他。他成了某个观念的俘虏,他不是借用外物,他不是在享用物质,他不是在品味生活,他是在生活以外找生活。他以为“主宰”便是生活,他抛下实在的生活而去捕捉观念的、抽象的、成了吹过耳边一股风的生活。那“生活”在生活之外,在“我”之外,在“他”之外,以一股魔力牢牢地控制了“我”或“他”。

  大鹏不是在借风飞行,而是在表演飞行的壮观,因而它痴迷于自己的伟大、壮观,而全然瞧不上学鸠的“小飞”。它不是要飞到南海去生活,而是要炫耀一种飞翔的姿势。它不能不借助于风的力量。它要那威力无比的风,“好风送我上青天”,而不是我要飞,不是与风共舞。它并不作如是之想:我是大鹏鸟,我就只能以宏阔的姿势来飞,我无法也不必以学鸠的姿势飞,我做不到也不鄙视,我只是因为要飞向南海而飞翔,这就够了。但是,它却想着风,想着自己的伟大与美妙恢弘,因而它被自己的“大”拘执了,它有所凭了。学鸠也一样,它飞得不高,不远,本领只限于一跃之间,但这没什么,它胃口小,身体小,翅膀短,力气弱,它没法也没必要飞那么高那么远,它只是它自己,它以这样的飞翔足以成就它自己的生活,美妙而自然的生活。但它却想着大鹏的飞翔,它艳羡而乏术,它嫉妒而嘲笑,;它本来应当知道大鹏那九万里的飞翔从它的巨大身躯看也不过是“一跃”,也不过是人家的本真需要。然而它不服气,它开始贬损了,它于是变得无知,不知“大小之辨”了。它忘了自己,想着别人,一个劲儿与别人去攀比,于是短视,愚不可及,于是使自己的飞行也变得可笑了。

  没有必要在自己的生活之外为自己设定生活标准。生活就是自由,在自己的生活中生活,这就得到了自由,这也是逍遥的本意。因为顺应了自己的生活,因而和谐,快乐,因而得其所得,弃其所弃。自己满足了自己,自己支撑了自我,因而变得强健和美丽。逍遥就是一种美丽,逍遥也是一种力量,一种真实、诚恳的力量。这力量强大无比,无可抗御。因为自己在自己之中,因为求其所求,得其所得,与一切和谐,因而一切都在自己手中,而自己也在一切之中。自己的力量,就是自然的力量,一切的力量,所以强大无比。

  自由是任自己所由,自由就是自然,自然使人变得逍遥。我想,这就是庄子想要表达的吧?不要过违背自然的生活,不要做违背自我的事,这符合自由的真旨,更符合人性。从自我中寻找人性,人性便是优美的。

  然而,“逍遥”两个字却具有那么大的诱惑力,“逍遥”代替了自由,与闲适、安然、优美、潇洒、优雅、飘逸、风流、浪漫、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这些词挂上了钩。逍遥成了一种姿态,成了一个山顶的风景,非得由山下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地爬上去才够得到。逍遥成了一个典范,得苦苦练习、砥砺心性方可学到。逍遥是一个名牌产品,是一枚徽章,别在胸前就能风光无限。逍遥因而成了一些人的追求,但他们追的是“逍遥”而不是自由,是外形而不是心灵,是衣袂飘飘的飞翔而不是精神的无执无住。他们被一个词、一种姿态拘执住了。他们当然不俗,他们没像许多凡庸的人一样,执着于油盐酱醋、蝇头小利,没有执着于锦衣美服、轩屋华宇,没有执着于娇妻美妾、高官显爵,他们的追求怎么讲也还是雅的。

  可是,在柴米油盐中顺应自然地享受生活与隐居幽谷品花赏鸟、逸情山水是一样地逍遥。关键是无执无住。“一沙一世界,一花一菩提”,在一分一秒、一花一草、一人一物中品味生活、尽悟生命之趣的人无所谓逍遥,他们生于物质之中而无往不具有自由心境。因为弃离了高低贵贱、雅俗好恶的观念,他们使生活成了自己生命的全部,一切都给他们真切实在的生命感受。把握与体验代替了茫然与焦灼。一切都在自己当中。因而,小小茅屋中的飞翔自是无异于广袤原野的驰骋。

  逍遥无所谓时间场合、地位高低、物质多少。自由的心灵可以从任何地方起飞。自由就是对外在一切的绝对胜利。倘若观念、欲望、物质还在以它们的流行色和棱角挤压着你,那只说明你的心灵空间本身小得可怜,一挤压就足以产生窒息的感觉。“灵台清明”往往指这样一种境界:那时你体会到自己在生活着,时时创造着自己,因为不管面对什么,你都以生命的投入、体验、感悟、品味为宗旨,所以,时刻的创造给你以大欢喜、大幸福、大力量,因而,接纳与批判、肯定与否定、拥抱与拒绝、顺应与反抗、温柔与愤怒并存,你不为任何观念虚饰自己,你不为任何理由惩罚身体,你不为任何目标烧灼自己的神经。也许,很难使每个人都做到时时“灵台清明”,但只要不忘记“创造”,那就够了。

  我们见到了许多“逍遥”的人,其实他们只披了件逍遥的袍衫,他们寻找风口而使自己衣袂飘飘,他们怕衣袖褪色而焦灼不安。他们要宽衣博带,又要长发披肩,要衣食无忧又要拒绝荤腥。他们要一切逍遥的物事而忙得气喘吁吁,心跳如狂,他们要自己自由而视他人为仇寇,他们要得自己所得而愤愤不平。他们只得了一幅行头就以为成了名角儿他们只撞见一只兔子偶触树桩就以为从此可以顿顿野味,他们只瞧见了一个井口就以为量出了天的大小。或者,他们干脆推倒一切碍眼的事、碍路的物,而目中无人,昂首阔步,从一两句赞美的话中听到了“逍遥”的自己,因而离不开那一声声颂歌。在一片歌声中,在如潮的谀词中,他们如饮甘醴,头脑发热,痴迷无状,愈发“逍遥”浪漫了,还时时觉得自己是救世主、圣人什么的,可以颠倒乾坤、重整山河,然而,世界却因为这样的逍遥自由之人的天马行空、来去无羁付出了惨重代价。此类人只要惟我独尊,而鄙视一切凡人庸众,这样的逍遥,恰如奔马入圃,不踩个稀烂又怎能显出“无拘无束”来呢?

  只要逍遥的形,而忘了自由的神,这是“逍遥”的最大恶果。

  金庸以武功写逍遥,《天龙八部》直是一部好看可爱的武侠《庄子》。而大师从心所欲,同时将一部波诡云谲、神妙莫测的《庄子》演绎成庄重高远、意境悠深的《金刚经》。道而至于逍遥,实无异于佛而达于顿悟。释道异宗而同归,都指向人性的真实,心灵的自由。

  《天龙八部》是逍遥派的一部家族史。

  逍遥派武学博大精深,派中之人,个个是高手奇士。无崖子如同神人,苏星河享誉中原,天山童姥独霸天山,李秋水仙居西夏,丁春秋貌如神仙。得窥此派门径者,如星宿派弟子和苏星河门人,也是各有怪招,令人生畏起敬。更奇的是无意中得其浸染之人,如段誉和虚竹,竟然获得真传,成了武林至尊。若一一道来,颇堪玩味。其中“逍遥”一旨,又被阐释得淋漓尽致。

  无崖子武学渊博,浩瀚无边,直如秋水入海,茫无际涯。年青时,他仙居大理无量山镜湖石洞,洞藏天下各家武学秘籍,每日与美貌妻子携手舞剑,身姿曼妙,映于石壁,谷外之人见之,疑为天人神仙。而他自己也确已过上神仙生活。洞府与世隔绝,景致幽美,宁静绝俗。为人而能得此,夫复何求?无崖子快活闲散,技究天人,离逍遥已是不远。但他情欲不止,又爱上妻妹,终至夫妻反目,人去洞空。逍遥仙侣,视若仇敌。无崖子移情贻祸,反为情所败,逍遥之人,心有所系。勘不破情欲一关,使无崖子的逍遥成了镜花水月。

  事实上,他还远未脱离外物之累。他喜好众多,武学、弈道、戏剧、医术、占星、卜术、土木营造、书法绘画乃至儒佛道各家典籍,无所不通,无所不爱。这些神仙消遣的妙事,常人精通一样,已足以自负,可遣有涯之年,何况门门皆精?这是无崖子又一逍遥所在。他好之不已,又拿来授徒,将广通杂艺作为继承人选的标准。在他看来,逍遥派掌门人若没这些个仙风道貌、潇洒出尘之形,是不配啸傲于江湖的。但弟子及徒孙终究天资有限,驰心杂学,博而难专,贪多不烂,又兼玩物丧志,对根本的立身之术——武学便荒芜废弛了,竟使邪徒丁春秋乘机而入,打得师父、师兄弟非死即伤。无崖子本人也是外求甚广,内力有疏,加上心有旁骛,毫无戒备,恶徒发难,难以抵挡,反为小人所害。其实以逍遥派武功的博大精深,专务任何一技,也不致败于丁春秋。无崖者,无边无际之谓也,本指精神逍遥,无拘无束,自由往来。但无崖子系心杂技,情欲难除,使自己受累重重,故尔修习本门武功七十余年,反而离道越来越远,貌似逍遥,实际上处处受掣,以至老来受害,身败名裂,忍辱隐居,在所难免。无崖在他身上,成了一心多用、精神分散的代称。

  聪辩先生苏星河,一如乃师。他的武学也是当世少有其匹的,青年时与丁春秋旗鼓相当。他教出的幽谷八友,个个武功惊人。但他只是活活剥下了师父逍遥派的外衣,面对丁春秋的邪恶挑战,他一筹莫展,中毒身亡。他得了逍遥派的姿态,却丢了抗恶的力量,受制于恶人,自由远遁,不装聋作哑,他能怎么样呢?号为聪辩却不能开口,传技有人却只能逐出门墙。苏星河一生充满了矛盾,这疙瘩他至死也未能解开。

  丁春秋也是无崖子高徒,逍遥嫡传加上星宿邪术,使他几乎天下无敌。他白须童颜,广袖飘飘,貌若仙人,却心同蛇蝎。他内力精湛,令人敬服,却又擅用毒药,浑身剧毒。他本领高强,罕有其匹,却心有不足,惯听邪徒如潮谀词以自勉自励。他广纳无耻厚颜奸徒,吸收炼制世间百毒,随意伤人,凶如豺狼,却偏偏生就一副得道神仙的慈和面容。他是逍遥派生出的怪胎。是的,逍遥其表而不得自由精神,系心权势,执着地追求掌门地位,追求武林天下第一的名号,又把阿谀奉承当成真话来听,把强压滥杀作为压服众人的手段,丁春秋只能从逍遥派深厚无边的武学中,衍生这么一大出大吹大擂、纠集众恶、毒辣艳丽、令人发指的闹剧来。逍遥精神的龙种,播出了邪恶凶残的跳蚤。这是为什么?丁春秋学到的,是逍遥派武学的技,教给他这技的,是只务杂学、不得逍遥神髓的无崖子。那么,他以逍遥武技,滋生毒瘤,为害世间,也就在所难免。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遇到逍遥精神的真正传人虚竹,妖魔丁春秋只能束手就擒。

  天山童姥与李秋水、无崖子各得逍遥派武学之一部。她是三人中的师姐,入门早,功力深。晚年隐居深山之中,神龙不见首尾,令三十六洞主、七十二岛主高高钦仰而不明底里,直如神仙。但她却过早陷入情欲仇怨之中,终身不得解脱。她用毕生精力与师妹李秋水纠缠在情怨攻杀中,一边修炼武功,一边伺机杀死情敌。这份持久畸形的情欲和仇恨深深地扭曲了她,使她变得强横霸道,颐指气使,孤僻阴冷,狡诈险恶,杀人不眨眼。她以压服众人、虐待弱小为乐事。她对众多豪杰说一不二的行事风格一如她对情感的独占心理。因而,她的武功打上了深深的性格烙印——“天地八荒惟我独尊功”。练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白雾缭绕,内力惊人,威力无比,显得高高在上,目无众人,同时还须生喝动物鲜血,才能施练。“天山六阳掌”,化水成冰,搏击时神不知鬼不觉植于敌手体内,种下寒毒——生死符,然后,每年届时发作,痛苦不堪。三十六洞主、七十二岛主都受困于此功,因而全都乖乖儿听命于童姥。凭这些功夫,童姥独霸天山,压服群豪,霸气十足。但正是这些功夫,又给她一生带来那么多不幸:早年练功,限制了她身材的发育,无论年纪多大,其身形却永如幼童;二十岁时虽有发育良机,却又为情敌干扰练功,永远失去了长大机会;且每隔三十年,就要丧失全部功力,从头练起。而众多门派的豪杰因不堪体内生死符之苦,在乌老大等人带领下造反,误捉了恢复功力未成的童姥,险些致她死命;而童姥经此挫折,才到处逃窜,最后与李秋水搏命而死的。

  这些描述,颇耐寻味。是的,只有童姥这种陷入情仇中不可自拔的人才会那么持久固执地秉持一种力量——霸道的、惟我独尊、排斥他人的力量。这种以力压人的观念打小就伤害了她的心灵,使她在情感上永远也得不到成长,即使年届高寿,也还是看不开、放不下,心胸狭隘,怨毒至深;使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丢失了自我——回到幼年,稚弱无力,只能从头再练,且愈来愈难恢复;使她在仇视他人的同时也深深地孤立着、伤害着自己。天山童姥是武学上的巨人,情感人格上的侏儒。逍遥派的技妨碍了她得到精神的解放,人性的成熟。偏执的追索让她“永远也长不大”,固执的仇恨使她仇人遍地,个个都欲杀之而后快。她也是逍遥派生长出的一个怪胎。

  李秋水容貌俏丽,武功卓绝,衣袂飘飘,来去轻盈,犹如御风而行的仙子。但她同童姥一样,毕生为情仇缠绕。不揭盖头,身形曼妙,且为西夏皇妃,一去面纱,则面貌可怖,刀痕历历。那是情仇留给她永远去除不掉的印记。她以“小无相功”成为逍遥派传人,但“小无相”是否意味着,她毕竟还未达于“无相”之境,被情仇所困呢?执着于外相,困于仇怨,李秋水这股滔滔“秋水”,是难以抵达庄子在他的名作《秋水》中所说的“无涯”之境的。是的,自满于秋水时至、百川灌河这样自以为汇天下众美于一身的所谓壮观图景,河伯难以想象汇集万流、无边无际的大海的浩瀚。逍遥,那是浩无际涯的自由精神尽情遨游的大海呀!

  与他们不同,段誉和虚竹从来不知道逍遥派为何物,他们没有拜师入派,不知道派中前辈为谁,武学秘籍为何,但秉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他们却不约而同、不知不觉地走向了逍遥之境,成了此派的真正传人,成了货真价实的逍遥派高手,自由往来,独步天下。

  段誉踏入江湖的道路,是从追随“神仙姊姊”进而全身心地追随王语嫣开始的。他没有像父亲那样四处留情,欢爱无边,欠下一身风月孽债。他凭着自己的仁厚宅性坚守着对心上人的真挚情感,并且苦苦追随,忍辱负重,百折不悔。这情感使他变得单纯明朗,又使他学会了仁慈、奉献、牺牲和宽容。踏着逍遥派凌波微步的巧妙步伐,他走向了险恶多舛的江湖,或救人,或扶弱,或排难,或解纷,真诚热情,善待众生,终于赢得了甜蜜无限的爱情。事实上,正是这份真挚纯洁的爱促使了他的成长,成就了他的绝世武功。他才是名副其实的逍遥自由的活神仙——一个在烂泥井里为爱情快活无比的真人。不为种种情欲所惑,守身如玉,不为权势、武力压服,外柔内刚;不为名利所诱,坚持自己;不为种种嘲笑、侮辱所屈,追求真爱;不为危险、艰难所阻,勇于牺牲,乐于献身;甚至,不为爱人恳求放弃兄弟大义,在危难之际与萧峰一起笑对群豪武力。这,使段誉在心灵上得到了净化,使他变成了自由快乐的真人,使他保持住了完整纯洁的自我,使他真正逍遥江湖,自由往来。而做这一切,对他而言,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完全出自天性。因为从来都依顺着这天性,不看他人脸色,不循任何规矩,他做得自然快活,潇洒自如。在成熟的、老练的、富于江湖经验的人们看来的那些笨拙、尴尬、痴愚、幼稚行为,他却干得不知不觉,自然而然。他不知掩饰,不会装扮,不明利害,甚至往往“不知高低”,“不识好歹”。因而,有完整的人性在,有大智存,有大勇见,有大力助。他那天真烂漫的赤子情怀最终征服了所有人,一如他那无形中学会的北冥神功,化众多恶人之力于一身,销其为恶之内功,夺其害人之戾气,还其善良之本性。没有人可以与他成为敌手,一如他那自然得来的神奇武功六脉神剑,不欲与人为敌而无人能敌,不想炫耀张扬而每每技压群芳,不愿伤人性命而常常救亲扶友。没有什么能挡住他追求自我真实的脚步,一如那巧妙多变的凌波微步,在高手的攻击下也能批隙导款,来去自如,救助爱人,戏弄恶人,那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虚竹天生不像逍遥派传人。苏星河、无涯子设“珍珑棋局”几十年,目的是寻找一位机智聪明、风流英俊的武林奇才。一者,他们以为非聪明不可以习得逍遥派渊博浩繁的武学,二者,他们要让这传人去找专喜英俊少年的逍遥派宗师——住在无量山的无崖子情人,让她传授武功。这两条标准绝妙地属于无崖子、苏星河这对执着的师徒——他们是那样看重一个人的“逍遥”外形!

  虚竹木讷、拙言,相貌丑陋,为人“迂腐”,满口佛典,笃守教义。他有那么多为机智、善变、果断、刚毅、残忍的武林豪杰看不上眼的东西,毫无引人注目的长处。但几乎所有的人(段誉除外)都无视他的如精金美玉的品行——真诚。他发自内心地想做一个佛门弟子,以武收心,练武励志,渐次求进;无贪婪求速之思,无痴迷固执于武功之念,无嗔怪仇恨他人之心。他朴质地面对自己也面对一切,因而他能在众多武林豪杰对他人的苦难无动于衷时,在他们计较利害而袖手旁观时,以微贱之躯斗胆出手;能勇敢地助人抵抗凶恶巨毒的丁老怪;能在万人鼓噪时挺身去救一个小小女童(童姥);能在童姥威逼时以普救众生之心而坚忍屈服;能顺应命运接受情欲;能谦和仁厚地对待被童姥压迫而凶暴难驯的众豪杰;能与真性情的段誉放怀豪饮;能在萧峰危难时大义凛然,与之共抗豺狼;当然,也能凭着一份赤诚找到自己的心上人,获得爱情;更能顺其自然地、貌似奇遇实则必然地得到天下无双的武功。在这当中,他也羞涩,也恐惧,也忧虑,也欢喜,但一切都出之自然,出乎本性。

  他不愿看到人命遭难,那么,无论自己如何无力,无论情势多么危险,无论他人如何耻笑,他都忍不住要挺身而出,表现出为人的勇气。他在令人惊叹的奇妙遭遇中面临过威胁和死亡,他为此放弃了许多:放弃了少林寺武功,放弃了执守二十多年的戒律,放弃了少林弟子身份,放弃了自己的宗派。但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信仰,从未放弃自己的真实,从未放弃自我,因而他从来都仁慈待人,以救助他人为天职。正是这份对自我的守卫,虚竹虽然不为佛门所容,不能继续在他视为故乡的少林寺修道养性,但实际上,他却抵达了佛道共同的指归——自由逍遥。他拥有了自己,也便拥有了自由。

  正是他,能毫无顾忌地在气氛剑拔弩张的棋局上搅局救人,能毫无畏惧地在刀山剑海中扶助弱小,能在童姥威逼下保护众生,能毫无“立场”地为童姥和李秋水化解仇怨,能毫无报复之心的为众豪杰拔除生死符,能毫无惧怕地迎战武功神通的鸠摩智,能毫不犹豫地与萧峰去对付丁春秋等人的围攻,能毫无怨言地接受少林寺的惩罚,能满怀憧憬地欲改造灵鹫宫为弘扬佛法、广施善行的灵鹫寺。他一无顾忌地行善扬真,表露自我,因而,他是自由的,心灵不受约束的,逍遥自在的。他才是逍遥派真正的传人和宗主。

  也正是他,才能让无崖子、李秋水、天山童姥三人的内力化为一体,化解纠结几十年的仇怨戾气,汇纳百川,铲除逍遥恶徒、武林公害丁春秋,并归星宿派,融合正邪,消泯仇恨,普度众生。

  卢梭说过:“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是的,天生向往自由的人,在生活中其实处处面临着枷锁的束缚。但自由的可贵,正在于人毕生以其自我的真实与一切枷锁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悲壮不屈的较量。人性的力量,正是在种种磨砺后才闪现出它金子般的光辉的。没有虚妄执迷的丑陋,当然就没有守卫真实的美丽。没有枷锁的沉重,自然听不到自由的舞蹈者用欢乐的节奏踏出的坚定有力的美妙旋律。自由因而绝非一种姿态,而是一种力量,一种发自心灵深处、表达自我真实的伟力,一种人性之美的动人歌唱。惟有自由者方可逍遥。庄子说的不错,一切貌似伟大的逍遥如果还是有所期待,让心灵束缚于无形的“枷锁”中,那就不是真正的逍遥。逍遥者无拘无束,因为他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得不止。他表达自己。他不为利诱,不为势移,不为名动,不自卑,不自傲,不自大,不自欺,不斤斤计较、处处算计,蝇营狗苟,自以为是,自求过头。在他心里有一个秉持最高法律的上帝——自我。不违拗人之本性,那么,还有什么事会使他束手束脚、畏葸不前呢?还有什么力量能阻住他自由的脚步呢?他能以自我的本真去行事,他也就摆脱了一切有形无形的枷锁,获得了人性之真善美,走向了逍遥。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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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大陆对武侠通俗小说的误读很严重。上世纪30年代开始,新文学的不少学者就对传统武侠、志怪的通俗文学有猛烈的批评。而50年代起,对武侠小说更是持禁毁的态度,有些报刊当时还写过社论批判武侠小说。到现在很多人还是对武侠小说非常不以为然,所以金庸的出现,意义重大。...[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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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庸和大侠们又开了一次玩笑,在《鹿鼎记》中,让大字不识一个,武艺不通一门的小痞子韦小宝,把天南地北,各门各派的大侠们玩得滴溜溜转。大侠们做不成的事,这赖小子都做成了,力挽狂澜,匡扶社稷,不论在王公贵族、百姓村夫,还是在美女侠客间都能玩得游刃有余。...[详细]

  • 谈《侠客行》

      在《天龙八部》之后,金庸写了《侠客行》。   《天龙八部》之后,在武侠小说的领域之中,大匠如金庸,也有难以为继之苦了。所以《侠客行》只是在表现几个新的观念上有突破,其余方面,成绩平平。   由两个面...[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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