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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小说《富萍》之美

发布时间:2020-05-28 来源于:新浪博客 作者: 深北葵花 点击数:

  王安忆小说《富萍》,反映了三代上海移民的生活际遇,描述了上海60年代一群底层移民的日常生活场景,无论是以奶奶为代表的淮海路保姆、以舅妈为代表的棚户区船工,或是以富萍为代表的城市新一代居民,都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简单而朴素的生活着,他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狭隘、贫困的生活,却因脚踏实地的劳动而自立自强于上海这个移民城市。

  《富萍》没有曲折离奇的情节,没有戏剧化的效果,也谈不上引人入胜,在初次粗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对富萍无甚好感,不止是因为她的执拗性格或者对婚约的背叛,还包括她所生存的环境的狭隘与苟且,和各色人等对个人切身利益的精细考虑。

  后来我想,大约是看惯了十里洋场、锦衣华服之后,很难一下子感受到寻常巷陌、粗茶淡饭的美;看多了刻意营造、高潮迭起的故事情节,也不能很快领会平淡生活之下的真实和无奈;站在道德高地太久,竟然把对物质生活的追求和为自己人生的打算当成一种卑劣。

  再读时的眼光,穿过淮海路亮闪闪的橱窗和影院,也穿过苏州河畔肮脏破败的院落,开始欣赏底层生活文化中体现的人性的温暖和诗意,注意到萧条大环境下整洁细致的生活环境,读出形形色色底层人群的精明能干和自尊自足,从他们看似卑微平凡的生活中,更读出了一种朴素的美感。

【叙事之美】

  《富萍》是一部非常现实的作品,故事乍看似乎苍白无趣,可是具有类似生活经验的人很快就能看出,这才是可以真实发生的故事,作者没有为了迎合读者的口味而刻意设置激烈的冲突或者悬念,而是任生活规律和世情人心将情节自然地往前推进,同时以细致的白描将底层人物的生活常态呈现于读者的眼前。

  除此之外,王安忆采取严守外在、旁观者的叙事角度,讲故事的方式完全隐没在了故事的本体之中,借富萍这个初来乍到的外来人的眼睛,视点不经意地转换、跳跃。笔触散漫,无所不至。作者的视角可以穿越时间,将人物的过去经历娓娓道来,有时候则能升腾于城市上空,俯瞰整座城市。

  同时,富萍的脚步来往于奶奶与舅妈之间,也将淮海路的橱窗、女中、弄堂生活,和梅家桥的剧场、垃圾船、棚户区联系到了一起,由阶级差别构成的不同的空间结构,产生了移民们不同生活状态的对比,也丰富了众多底层人物的生存状貌。

  《富萍》虽然可以算作富萍心灵的成长史,却并没有拘泥于描写女性的情感遭遇,而是在更广阔的范围内,对60年代底层上海的一群外来移民形象进行了临摹。小说看似是以富萍的婚姻为主线,但是却并不选择紧扣主线,而是在每一章以不同的人物、地点或情节作为主题,主角富萍就像是一根无形的线,把这些人物形象逐个贯穿了起来,虽与主线看似关联不大,却勾勒出了一幅上海底层的浮世绘,毕竟《富萍》不仅是在讲富萍的故事,也在讲上海和底层移民人群的故事。

  针线、烧饭、看戏……无论是如何琐碎的生活细节,王安忆都扎扎实实地描述,如同一架忠实的摄影机,在看似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中,让读者发现底层生活的诗意和美感。她用精炼白描的手法、通俗短小的文本语言,叙述着这些底层人民日复一日的劳作和生活,借富萍之眼展示了在繁华的都市文明下城市底层市民的生活追求和生存态度,忠实地记录、还原了底层原生态的生活面貌。

  全书看似平淡如水的叙事,正对应了王安忆所形成的诗性的写作观:“不要特殊环境特殊人物,不要材料太多,不要语言风格化,不要独特性。“《富萍》中的人物、故事和叙事方式都是平实而朴素的,她的写作方式是自由的。但是她对普通人生存状态和生命状态的关注,对人性丰富性和复杂性的关注却一直体现在其创作中,成为她“自由“写作姿态中的定式。

  同是写上海的女作家,不同于张爱玲的纸醉金迷、十里洋场,王安忆的笔法更像是细致白描、淡山水墨,张爱玲笔下的上海如果是梁下的一串风腌肉,王安忆《富萍》中的上海就是阶旁晒着的萝卜干,笼罩在阳光和灰尘之中,分外温暖。

 

【情节之美】

  在全书的开始,富萍只是一个从乡下过来的土气丫头,对于自己的未来没有太多考虑,在渐渐融入上海的过程中,她褪去了青涩和土气,也在跌跌撞撞中寻找自己未来的出路,最后“浮萍“落地生根,拥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她的成长过程可以看做一条阶梯,较为明显地分为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也分别表现了富萍身上不同的品质特性:

  第一阶段可称之为“初识上海“,富萍因为要和奶奶过继的孙子结婚,所以在婚前受奶奶之邀来到了上海。在上海弄堂里,她看到了一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有了奶奶、吕凤仙作为榜样,她从自己微薄的劳动报酬中获得了满足感和成就感,感觉到自己也可以实现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从“女骗子“陶雪萍的经历中,她更是看到了个体改变命运的可能。自此,她对既定的婚约产生了不甘和逃离的念头,开始自发地为自己寻找出路,并因此找到了舅舅一家。

  富萍在熟悉环境之后,看似木讷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不安分的心,她默默地观察学习周围的人和事物,从身边人的经历中汲取经验教训,反映出了心活眼亮、有学习能力的特质,她主动从自己不喜欢的生活中逃开,转而寻找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不为了“安分守己“这样的名头而固守一隅,也不会被动地等变化降临在她身上,而是主动出击,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到了舅舅一家,表现出了极强的行动力。

  第二阶段可称之为“寻找自我“,在棚户区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舅舅舅妈的劳动生活给了她新的启示,同伴小君的天真活泼让她感到了棚户区的自由气氛,她决心逃离别人的操控,过自己能够独立自主的日子,她将婚姻视为改变自己命运的最佳手段,而孙子的软弱个性和家庭负累,却终于让她放弃了履行婚约的最后可能,选择再次出走。

  她在小君的陪伴下,积极地探索周围的世界,不但否定了舅妈的侄子光明,还冒大不讳背叛了早先的婚约,和软弱的未婚夫一刀两断,富萍的这一大胆行为,和奶奶当年与戚师傅的决裂如出一辙,虽然她没有什么身家,也没有至亲,却不是一朵随水漂流的浮萍,她敢于下决断、给自己做主,把握住了改变命运的机遇。

  在“尘埃落定“的第三阶段:毁约重返舅妈家后,富萍在邻居的指摘下硬着头皮生活。在结识了棚户区的贫穷母子后,富萍结束了自己浮萍般的漂泊生活,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也主宰了自己的命运,她背叛了奶奶和舅妈安排的婚姻,也逃离了淮海路那个“上海“,选择脚踏实地营造一个家,坦然面对生活的苦难。

  逃出淮海路后,富萍并没有因为环境的恶劣而退缩或后悔,她以不服输的态度适应了新生活,她帮舅妈照顾孩子、整理家务,还在舅妈身体不舒服时顶工出船,表现出了一种简单质朴、自信坚强的顽强生命力,也正是这种顽强的生命力使得富萍突出重围,漂泊到了落难贫穷的“母子”家,与温和敦厚、“像舅舅”的年轻人结成婚姻。

  在“浮萍”漂泊的过程中,全书始终淌着一种天份一样的流畅,但又不乏小小的波折,她一度拒绝、摇摆、心软,曾在出走后再次返回,但仍旧朝着自己理想的方向慢慢贴近着,她的际遇也时时引发出新的人物和故事,平和且绵密地织成一张大网,世情百态,烟火人间,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人物之美】

  书中出现了奶奶、吕凤仙、陶雪萍、舅妈、舅舅等人物,他们是富萍生活的人肉背景,而富萍的出场也为这些人物生存底蕴的挖掘提供了条件,借着她的脚步,底层人生群像慢慢浮现,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人际关系、地气民风,无不反映了上海市中心里的男男女女的复杂背景,以及远离市区的棚户区外来移民的韧性生活。

  王安忆在《富萍》中着重叙述两类上海移民:一种是上海市中心的淮海路上,以奶奶为代表的保姆们;另外一种是上海边缘地带的棚户区,以舅舅舅妈为代表的做运垃圾营生的船工。这两类移民都是来自江浙乡下,却以不同的方式来到上海,在上海有不同的谋生手段,受到上海市风民俗的影响程度也深浅不一,但他们都是靠着自身诚实的劳动和勤劳的双手生活着,问心无愧。

  富萍初来上海之后,首先接触的就是奶奶和她的朋友,王安忆在开篇的第一章中,就着意刻画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保姆形象,她和自己的同伴服务于上海的外来移民家庭,对于这些外来移民家庭融入真正的上海生活起到了引领与推动的作用,但她们自身却无法得到上海的彻底认同,奶奶纵然做了三十年的老上海,有了上海的长住户口,也积攒了一些家底,却依然要收养孙子、惠济乡人,为将来的告老返乡铺好退路,吕凤仙虽然过着独立自主的生活,却也是孤家寡人,时常难免感到寂寞。过年时,一群保姆和戚师傅去大世界玩,大家对现场很多节目感到无味,兴奋异常的同时却又方寸大乱,富萍更是因为迷路与其他人慌乱失散了,她们终究与光怪陆离的上海都市是存在隔阂的,从未彻底适应和融入。

  而另一边的梅家桥,虽然属于上海,却是个自成一体的村落,舅妈她们并不把自己视为真正的上海人,淮海路那边的上海对于他们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然而这些生活在城市边缘的移民们,比市区的奶奶们更多了一些自由自在和诚实质朴,它有着自足自爱的劳动精神和不卑不亢的处世态度。读过书又善于劳动的舅舅、勤劳肯干又外向热诚的舅妈、天真活泼的小君……王安忆在梅家桥营造了一个底层生活的温暖乌托邦,这里的人“对外面来的人都有着谦恭的态度。但这并不等于说是卑下,而是含着一种自爱”。

  至此,王安忆的观念已经表述得很明显了,她描写奶奶东家的孩子:“因为东西得来容易,这两个孩子都不爱惜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了。生性里的浮,这时一点一点显了出来。这种浮,还是因为生在这样的闹市,喧腾的世界里,人心难免就随着浮动。”上海表面的繁华喧嚣,浮躁了人心,反而是自食其力的底层劳动者,“一股劲地往前奔日子”更具有美的力量,如她在《妹头》中提出的:“那粗鲁的,又是细腻的、暴烈的,又是温柔的、果决的,又是缠绵的劳动,是上海真正的戏剧,亦是上海真正的主人。”

  王安忆是很擅长塑造女性形象的,《富萍》中出现的典型人物中,女性占了大多数,其中包括以奶奶为代表的保姆们,和以舅妈为代表的船工,都是凭勤勉能干在这个城市争得一席之地。如王安忆在《上海的女性》中所说的:“要写上海,最好的代表是女性。不管有多么大的委屈,上海也给了她们好舞台,让她们伸展身手……谁都不如她们鲜活有力,生气勃勃。要说上海的故事也有英雄,她们才是……她们明白,希望就在自己一双手上,她们都是好样的。”

  这些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女性,固然有自己的心酸无奈,也有她们的自强自立和互相扶持,在这些女人的映衬下,众男性的角色则弱化了很多。面对戚师傅的无情选择,奶奶因她的自尊选择流掉孩子,吕凤仙因为怕求亲者觊觎她的资产而耽误了婚姻,富萍则分别拒绝了软弱的李天华和“烧不酥”光明,在艰难的生活中,她们互帮互助地组成了一道移民的团结战线,印证了这样一个道理:女人未必离不开男人,却一定离不开女人。

  她们是上海这个传奇都市中最为平实的一群,既没有太高的升华,也没有特别的沦落,为着生存和生活,为着最平凡的一日三餐在这城市里奋斗着、争取着,毫不夸张地说,她们的生活史,就是一部部女人与城市的奋斗史,充满了痛、力与美。

【结语】

  王安忆曾经说过,她希望她的小说是这样,人们看了之后,会说:“哦,曾有过这样一段日子,曾有过这样一些人生。”我想这也是《富萍》最大的美感所在:真实。

  她在《富萍》中,没有自我抒发,没有终极追问,而是着意于发掘和临摹生活中的美,以语言文字进行素描绘画,使得作品反映着人道主义和中庸主义的美感,以平和淡然的创作心态,俯视人间万物和芸芸众生,并从各样的生活之中寻找到一种自然、安宁、温暖的生存之美。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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