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所有事物都可期以永恒
写孙频的“印象记”,在我,是难而又难。个把友人间的唱和,也倒罢了,逮谁“印象”谁,实在让人难堪。对他人的印象,原本是私人性的感受,拿出来昭告天下,“被印象”者,万一反而感到是受了冒犯呢?在你,觉得是个“好印象”,在人家,未必觉得妥帖,就好比喝彩喝成了倒彩,可不就是件两厢尴尬的事吗?但千难万难,此刻还是要“印象孙频”,之所以,不是“孙频印象”,就是想说出这“印象”的生硬感和强制性,也颇有对不住孙频的意思,就请孙频也一同忍忍,暂且戴一下这“印象”的铁箍。
写篇文章,先嘀咕这么一段,只是说明了我对孙频的“谨慎”。这谨慎,源自我对孙频“当真劲儿”的理解,也源自我内心里对孙频的“爱惜”。你瞧,当真劲儿我得用引号引住——不引住,就有“小性子”“不豁达”的诸般歧义;爱惜我也得用引号引住——爱惜?你算老几,居然摆出个姿态来爱惜别人?
真是难。如此难,我也先挤出了个“当真劲儿”,这至少反映出了我对孙最直观的一个印象吧。想一想,这个印象大约还是准确的。甚至,孙频身影的瘦削和孙频表情的淡漠,都是一种“当真劲儿”的性质。你很难想象一个心宽体胖的家伙会是个“当真”的人吧?满面春风者,可能也不大会较真。可孙频瘦削,孙频淡漠,于是,我就目视她为有股“当真劲儿”。
有股“当真劲儿”好吗?在孙频而言,我觉得是好的。就是这股劲儿,让孙频将自己与他人区别了出来,尽管,在某些不为人知的时刻,瘦削而淡漠的孙频,也会火山一般地磅礴表达。
除了令孙频在人群中略感“隔膜”,这股“当真劲儿”也令她的写作透着种“咬透铁”的气质。论数量,这几年孙频的创作有目共睹,论内在的质地,孙频的小说也从来都勇力别具,是一种“不屈服”的样子,世界与生活,从来都是她笔下人物需要去与之对立并顽强克服的对象,他们都是“当真”的,少一份余裕的化解之心,即便另辟蹊径地某得了部分的从容,身影也都还是深具“狞厉”的动人,一如她在中篇小说《白貘夜行》里塑造出的那位女性——康西琳,在小说结束时,孙频让这骄傲的女人以游泳的从容谋求到了自溺的解放,穿衣入水,奔向了最终的自由,于是那片承接泳姿的水面,竟宛如是对人类所有卑微与粗糙的拯救与接引。
孙频写过谁的“印象记”吗?我的记忆中似乎是没有。是她拒绝写呢,还是大家自动地在这类事上规避了她?也许两方面的因素都有,事实却只有一个——不“印象”的孙频,多少就承受了与世界的关系略显紧张的压力。对此,孙频自己也感到了隐秘的不适,无数次,她对自己几位信任的同道表达过相关的困惑与沮丧。
孙频毕业于兰州大学(这也是我们很早就建立起了友谊的原因之一,兰州这座城市,兰大这所学校,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但除此而外,孙频的经历我几无所知。我只知道,她是山西人,从晋地的一座小县城出发,兜转一圈,成为了江苏的专业作家。看上去,这是一条成功的道路,事实上,也的确是一条成功的道路,有几个写作者能从人海中杀出这样的一条道呢?那么,孙频的成功,也只能是拜她的“当真劲儿”所赐了。在我眼里,这位女作家就是一个“奋斗者”,她也的确靠着自己的奋斗,“改变了一些什么”。改变了什么呢?是的,我硬生生将“命运”这两个字抹掉了。
依靠个人奋斗改变了命运,这类说法,于今似乎不大像是一个赞美了,尤其在文学的现场,仿佛被扣上这顶帽子,便意味着“非文学”的与“不纯粹”的动机。好吧,我先来承认,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我自己就是一个“奋斗者”,只不过,我之“奋斗”,没有孙频那般坚定与果毅;再者,有没有一个纯然“文学”与“纯粹”的动机呢?天知道。
言及“奋斗”,“努力”(Conatus)这一哲学意义上的概念,大约与其庶几近之。在当代法国斯宾诺莎研究中,马舍雷对《伦理学》的阅读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他在对《伦理学》五个部分的绎读中,便专门对“努力”这一斯宾诺莎哲学的标志性概念进行了详细地阐述:“努力”是从每个事物的内里勃然生长出来的,也就是说,“努力”是一种源于本质的投入,这种投入绝非某外部压力干预所能解释。因此,将conatus译为“努力”或“倾向”总是未尽其意,尤其是总会使之进入某种目的论化了的视角,故此,最好还是将它表述为一种具有牵引力的运动,这种运动或是有意向于某对象的,也可能是没有任何意向的……
马舍雷对“努力”的这个阐释,接近我对“奋斗”的理解:那是“从每个事物的内里勃然生长出来的”“一种具有牵引力的运动”。然而尽管是如此地“自发”,如此地“不意向于某对象”,但人的奋斗与努力,总是会导向某个结果,孙频所获得的那个结果,我将“命运”置换为了“一些什么”,不过是一个更恰当与更“文学”的措辞。这“一些什么”之中,除了浩大的命运,还有活着的滋味与复杂的审美,它们交织在一起,以一种不那么浩大、不那么铿锵,微弱的、乃至是卑微的“一些什么”,表达了“奋斗”而成的阶段性化境。
的确是化境,看看孙频这几年的小说吧,艺术上的成熟与作品中人物的局面,就是这“一些什么”的确据。
拿孙频来和贾樟柯做某种比较与分析,应该已经有人这么干过,不错,这两位山西老乡的艺术世界,确有可被拿来一起比较与分析的理由。两个人,在我眼里都是优秀的“奋斗者”,也都各自改变了“一些什么”,两个人所创造出的作品,在我看来也几可相互映照。还是那篇《白貘夜行》,读的时候,我便不自觉地会联想到贾樟柯的电影:同样闭塞的晋地小县城,同样破败而自尊的人间。
阅读孙频的这部中篇,越往后,我越感到了不安。我害怕看到那个局面的出现——在孙频步步为营的推进之下,一片承接泳姿的水面,终于席卷而来。
当“游泳”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小说中时,我便感到了隐隐的困扰。我看到,起笔便将这个中篇写得滴水不漏的孙频,在此留下了令人迟疑的破绽。安营扎寨在那间教室里的四顶帐篷,被她钜细靡遗地扫描一遍:梁爱华信纸折叠出的形状,她做出了交代——松树形状;曲小红纹眉的费用,她做出了运算——二分之一的工资;但是,对于康西琳喜欢游泳的这件事,她一笔带过,居然欲言又止,把话只说了半截。
这可不是件小事。比起写情书或者做美容,在这座北方山沟里的小煤城,游泳不吝于天大的稀罕事。孙频自己也用了“居然”这个词——“她还喜欢画画,居然还喜欢游泳”。一个语文老师喜欢画画,她都没用“居然”——至少这是比年轻女性写情书、纹眉毛要特殊的爱好——但她在喜欢游泳这件事情上,被“居然”到了。
足见兹事体大。兹事体大,不正应该是小说行文时大书特书之处么?以我的经验,孙频是需要在这里费一些笔墨的,也恰是炫技的好关口,桥段与套路,就是给这种关口预备的。但将小说写得钜细靡遗的孙频,却在这关口处,一笔荡开,像是将饭桌上品相最佳的那道菜,随手冷落在了油炸花生米和拍黄瓜的碟子下面。不,她不是卖了个关子。这小说的气质就像孙频这个人一样,丝毫与“卖关子”无涉,叙述几乎是平铺直叙的,阴冷与晦暗的格调,也让你完全不能想象会有“卖关子”这样的轻佻之举。在这里,我只看到了孙频令人不解的沉默和隐忍。
将康西琳喜欢游泳这件事预先渲染一番,几乎是写小说的规定动作,设计出一些噱头,一定也会好看,也会让小说达成一个小小的戏剧性的高潮,但是,在更大的抱负面前,孙频忍了下来。不读到最后,你无从明了她为之克服了多少虚荣的诱惑。
没错,就是虚荣。这是所有习得了小说手段的人都要面对的考验。我们太知道在哪里用劲儿,哪里是亮点的七寸,高潮的开关仿佛随时握在了我们的手心,精准拿捏之下,那计划中的效果便会顺利实现。这当然也很了不起,可不就是老把式们值得骄傲的手段吗?在大多数时候,这种了不起的手段是成立的——如果你只满足于写出一篇“像样点儿”的东西。于是,在大多数时候,这大多数的老把式们,也就只能止步于“像样点儿”了。“像样点儿”地让鱼在地上乱跑,“像样点儿”地让人在天上乱飞,或者,“像样点儿”地构思出让旱地里的游泳爱好者一头扎进脸盆里去过瘾,你瞧,规定动作就这么完成了,亮点有了,高潮也来了,于是,虚荣得以极大的满足。
“让旱地里的游泳爱好者一头扎进脸盆里去过瘾”,这是我顺手就能搞出来的把式,也是我在这个中篇中第一次遇见“游泳”时的本能反应。这只能说明,我就是这样的老把式,我也常常情不自禁地被虚荣拐跑,常常在沾沾自喜或者大而化之中去蒙骗读者,也蒙骗了自己。孙频当然也是个老把式,她是我心目中这代女作家中数一数二的优秀同侪,我相信,她深谙一切亮点与高潮的七寸和开关,但是,至少在这个中篇里,她抵挡住了诱惑,没有丝毫的手滑,没有让自己跌倒在所有可能获取小得意的机巧前,甚至是用一种防微杜渐的警觉牢牢地约束住了自己手里的笔,直奔最后的苍茫。
将近四万字的篇幅,她差不多用了三万多字老老实实地写着并不稀罕的人间琐事,即便那一如贾樟柯电影中的阴冷、晦暗之城,被她成功地营造出了不祥与破败的气息,但这不祥与破败,并不超出我们的想象,毋宁说,这样的阴冷与晦暗,我们还所见颇多。在我们的文学经验里,更妖怪的事也层出不穷——四个年轻女子被塞进一间大教室里,即便爱恨情仇,搞出拉拉宫斗,我们也不会为之瞠目结舌。但这一切,在这个中篇里,一概阙如。这一次,孙频的想象力,仿佛只限定在她文学能力不到一半的地方了——让包出的饺子是南瓜馅儿的,让跳脱衣舞的女人穿着双红袜子,至多,让康西琳这样的标新立异之辈去抄写《尤利西斯》。可这恰是《白貘夜行》的杰出所在,她没有陷入在猎奇的泥泞里。只因为,孙频清醒地认识到了,那破败人间的寻常,才是痛苦沉降与纵情翱翔唯一可靠与可信的底色。
一个老把式却将车开得如此坦荡乃至笨拙,让习惯了这类家伙将车开得险象环生的我,竟为这坦荡乃至笨拙之中的诚挚所打动。这车开得太用心了,不是抖机灵,不是耍杂耍,就是一个新上路的人才有的那股“当真劲儿”——有点儿害怕,但也喜悦;心有驰骋的冲动,却被更大的严肃所约束。所以,越往后,我越感到了不安。
我这个老把式看到了孙频留下的破绽,疑惑于她的“疏漏”,也猜测她必有终章的回应。但这点儿老把式的“心机”,在漫长的对于人间琐事的阅读中,被一点点地瓦解了。我几乎已经完全被孙频那种“新手”的写法说服了,忘记了对于那种“像样点儿”的小说的预判,并且,开始排斥这个小说最终也会沦为“像样点儿”的东西,宁愿她就这么像个被新手驾驶着的车子一般,“一点儿也不像样”地开到未知的终点。
所以,我害怕看到那个局面的出现——在孙频步步为营的推进之下,一片承接泳姿的水面,终于席卷而来。我知道,那几乎是必然会到来的时刻,几乎就是“像样点儿”的小说的标配。据说那种小说一旦开头的时候出现了枪,结尾时,枪就得铁定的打响。而我害怕孙频也让手里的枪开火。毕竟,我还是清楚的,这孙频,断然也是个老把式,枪拎在她手里,焉有不开火的道理。我那不安的阅读心情,就像是一个已经迷恋上了新手将车开在激情与谨慎之间某个微妙分寸里的乘客,将要无可转圜地承受车子陡然交回了老把式的手里,最终只能被发了神经一样地带到某个已知的刺激里去。
这是作为读者的我的两难。这是作为作者的孙频的两难。其实,这也是文学的两难和小说的两难,甚至,还是生命的两难。我们终究要运行并依赖在规律中,而我们又是如此地渴望脱轨,在正确之外,在“像样点儿”之外,去不正确与不像样。是的,这段话我可以复制一遍,因为它几乎可以用来做《白貘夜行》的推荐文案,几可全部概括我对孙频的“印象”——我们终究要运行并依赖在规律中,而我们又是如此地渴望脱轨,在正确之外,在“像样点儿”之外,去不正确与不像样。
那枪声,终究还是响起了,稳,准,狠。从开篇就“居然喜欢游泳”的康西琳,多年之后,白貘夜行,穿越尘埃与时光,终于走到了那片水面的岸边。
——“在月光下,她穿着衣服跳进了脚下的冰窟窿里。”
那么,你见过穿着衣服游泳的人吗?你会质疑,“穿着衣服”这四个字,不过是孙频无意间写下的吗?她是在游泳,也是在自溺。我得承认,孙频的这最后一枪开得太清脆,太漂亮。绝望与希望并举,这是我读到过的最好的小说结尾之一。于是,新把式抑或老把式都不重要了,这是老把式开出了新局,是新把式获得了永远诚挚下去的文学的特权。
就是因此,孙频如今诚然已是公认的好小说家了。以至于,近些阶段见到孙频,我都觉得她没那么瘦削、没那么淡漠了。
她视我们几个“70后”为兄长,说反倒是跟我们这些稍微年长的同行交流比较放松。我却想,或者,孙频只是以此表达出了自己与全部他者相处的“不放松”,“70后”与她年龄的差距,不过是她与所有外者相处时,感到不适而给出的一个艰难的借口——我难以和“我的与我们的”在一起,“非我的与非我们的”,才能令我平静。这委实如同一个哲学问题般的缠绕,困难之处在于,在孙频的世界里,他者与外者之中,其实是包含着“我”与自己的。是的,她几乎都难以与自己相处。
这就说到了我对孙频的“爱惜”。因为我也是这么一个几乎难以与自己相处的家伙。这令我哪怕是自以为是,也会对孙频抱有一颗理解之心,让我对孙频的“奋斗”,心怀敬意。因为我知道,我们这“奋而斗之”的根本对象,是那个憔悴而仓皇的自己。但是孙频,事情或许也没那么糟糕,一如马舍雷对“努力”所做出的最终结论:每个事物无不在自身中携带并凭藉着这样一种力量,只要没有外部原因干扰此力量的肯定性,它就会使事物永久化,故此,所有事物都可期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