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寒《一团坚冰》:小城故事的粗粝感与烟火气
“东北作家群”是现代文学领域的一支创作劲旅,代表人物有萧红、萧军、端木蕻良等。有关东北的历史记忆,包括侵略史、民族史、家园史等都是作家们坚实的创作资源。如今又有以80后作家为主的“新东北作家群”……尽管作家群的命名存在争议,但仍不失为当代文学创作中一种可喜的新现象。如果说文学流派的划分以风格为主导,那么90后女性作家杨知寒显然不可泛泛地归入某一群体,对于她的创作,迟子建的评价是:“语言成熟,叙述老练,笔触收放自如,轻灵而不失深沉,有一颗沧桑心,仿佛活了几辈子。”
小说集《一团坚冰》收录了9篇小说,故事多集中于东北小城,正如“坚冰”之名,东北特有的寒冷和肃杀作为背景弥漫于各篇小说中。《连环收缴》是集子的开篇小说,一个关于女性被连续迫害的故事,其中出场人物多,而每一个人物都带着阴郁气质,或因为夫妻矛盾,或因为两性地位失衡,还有身心遭受严重创伤的,整体带着扑面而来的寒气。《瑞贝卡》则写了母女关系的紧张,李小瑞表面风光,热闹的朋友圈之下则是孤独的、被抛弃的灵魂,以及由此带来的“在而不属于”的无家感。《虎坟》写人与动物同病相怜的凄惶,马戏团的老虎是景观,驯兽师陈寿亦在爱情萌芽时落为背景。《出徒》中的“我”是在父辈们的龃龉中被迫成长起来的,看似宁静的生活实际上危机四伏。以上种种,都是发生在小城的凡人故事。主角是各色的“我”和他(她)们,如李小瑞、陈寿和齐学库,无论是作为叙述者或人物的“我”,还是作为叙述对象的他(她)们,都不可避免地主动或被迫地将内心的隐秘和盘托出。即使温情如《水漫蓝桥》,也有往事不再的忧戚之感。
在这9篇小说中,杨知寒的写作是静的、悲的、肃穆的,文如其名。冷静的叙事造就了故事的冷峻,杨知寒不仅写出了自然地理上东北小城的寒气,还写出了人情关系的凉薄和无数孤独个体内心的冷寂。或者说,她的写作呈现了现实的本来面目,原生态的观察视角能够撇去生活的杂色,那些需要直面的难题,无法改变的贫穷、失衡的两性关系、父母与子女僵化的相处模式……杨知寒发现了生活原始的、粗粝的一面,它如同持久的规则一般存在,介入不同个体的生活现场。小城是虚构的,并无原型可考,但其提供的生活类型是真实的,即使是回忆视角下的他者故事,也都由日常的生活情境来引出。《故事大王》中季老师的故事由一次同学会引出,“我”与同学们共同回忆、补全各自印象中的季老师,她在小说中因此成为了“缺席的在场”。同样的叙述策略还见于《邪门》,聚会的时机,众人回忆亲戚齐学库,于是他的失踪之谜和真实形象逐渐显现。杨知寒在访谈中表示她迷恋“人际关系里的复杂起落”,就像开篇小说《连环收缴》,一共7节,每节以一个人物为中心来写,随着情节的铺展,故事原貌逐渐补全,两个家庭,7个人,命运纠葛,错落复杂。
故事总是埋伏在日常之下,杨知寒的小说有鲜明的日常底色,或者说人间烟火。她笔下的东北小城整体呈现出一种朴素的、缓慢的生活格调,没有工业衰败、企业改制、工人下岗等集体记忆,而是流连于一个个独异的个体,这些个体又有各自的人际关系。在故事的推进中,小说中的“物”起到了重要作用,特别是象征人情关系的“烟”和“酒”。它们或出现在久别重逢的饭桌上,如《故事大王》中的同学聚会;或是对谈者深入交流的一个契机,如《水漫蓝桥》中的“我”与刘文臣;或被视为生理年龄成熟的标志,如《连环收缴》中成年的燕好;或作为一种遗忘现实的力量,如《瑞贝卡》中辗转于各种聚会的李小瑞;或成为一种庸俗、卑劣性格的象征,如《连环收缴》中总是酒不离身,如幽灵般存在的燕来臣。“酒”既有特定的、稳定的象征内涵,如消愁、送别之意,又因为环境的转场而应时而变,因此融合了历史感和日常性,总在恰当的时机出现,成为小说中盘旋的意象。不管是“物”本身,还是“物”在叙事过程中的作用,“烟”的功能都近乎“酒”,它们在平凡尘世中可轻易获取,是人间烟火的象征,这也意味着它们所代表的底层精神。小城里发生着关于“我”,关于他/她们的故事,推而广之,即是“我们”的故事。这是由单个故事内部,各个故事之间,以及故事内外即虚构和现实联结的网络。出于身在“我们”之中的体验,杨知寒发现了生活冷静、平常的一面。
《一团坚冰》写出了小城的粗粝感和烟火气,使故事回到了它生长的土地。当下“东北文艺”持续火热,杨知寒似乎是独特的一支,她的创作有一种“避世感”,离开热闹的人群,关注生活的暗面或边缘,打造出了独特的“坚冰”风格。其可贵之处在于没有脱离生活的本相,避免了成为空洞的情绪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