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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村上龙《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

发布时间:2022-09-08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作品提要】

  我和丽丽、玲子、茂子、一雄、吉山、冲绳、阿桂等都爱好摇滚乐,常举行“派对”。“派对”时我们打海洛因、吗啡,喝威士忌,听摇滚乐唱片,跳舞,亢奋之后便在昏暗的灯光下做爱。有时还有美国水兵来参加“派对”。玲子和冲绳是一对“瘾君子”,胳膊上全是打海洛因留下的针眼。冲绳曾被他父亲送进过戒毒所,但出了戒毒所依旧吸毒。吉山与阿桂是一对“冤家”,常常吵架。有一次,吉山把阿桂打得口吐鲜血。为了谢罪,吉山用玻璃片割破自己的动脉,打算自杀。我和丽丽相识于尼亚加拉。寂寞时,我们常在一起相依相偎。一次,我食物中毒,全身发抖,丽丽把我送进医院。但最后她还是离开我,跟着混血儿画家走了。一雄喜欢拍照,常把别人拥抱、接吻、裸体时的情景拍下来。茂子有偷窃习惯,有时竟当着店员的面偷东西。我和朋友们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

  【作品选录】

  我的屋里充满着酸味,桌上放着记不清何时切开的菠萝,那酸味就是从那儿发出的。

  切开的地方泛着黑色,已经烂透了,黏糊糊的汁液积在盘子里。

  冲绳在做打海洛因的准备,鼻尖上满是汗水。看着他的样子,我想,正如丽丽说的,这真是个闷热的晚上。在潮湿的床上,丽丽摇晃着懒洋洋的身子,一个劲儿地说:“喂,热不热呀?今天真热呀!”

  “喂,龙,这海洛因多少钱?”

  玲子问。她正在从皮包里取“大门”的唱片。听我回答十美元后,冲绳大声道:“嘿,比冲绳便宜呀!”他用打火机烤好注射器的针头,再用浸过酒精的脱脂棉擦拭消毒,最后,为了检查针孔是否堵着,他对着针孔吹气。

  “前不久四谷警察署翻修过了,墙和厕所干净得吓人。那当看守的家伙挺能吹,爱开无聊的玩笑,说警察的单身宿舍也没有那里棒,旁边有个马屁精老头听了一个劲儿傻笑,真恶心。”

  冲绳眼睛里泛着混浊的黄色。他喝了不少酒,那酒装在牛奶瓶里,一股怪味。来这儿的时候,他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喂,在那边,听说你进了保健所,是真的吗?”我打开包海洛因的铝箔问冲绳。

  “啊啊,是被我老爸弄进去的,美国佬的保健所。抓我的是他们的宪兵,所以得首先送到美军的机构里治疗,然后送回来。龙,还是人家美国先进啊。我可真是那样想的。”

  在一旁看“大门”唱片封套的玲子插嘴道:“龙呀,每天也给我打吗啡怎样?我也想进美国佬的保健所。”

  冲绳正在用挖耳勺把铝箔边上的海洛因往中间拨,听了玲子的话就道:“胡说,像玲子这样的半吊子是进不去的。我不是说了吗?只有真正的吸毒者才行,要像我这样,两只胳膊全是针眼的真瘾君子才可以进去。那里面有个叫良子的护士,非常迷人,她每天都给我打针呢,像这样,把屁股翘起来,一面看窗外的人打排球什么的,一面由她把注射器‘扑哧’一下扎在屁股上。我身体已经不行了,那玩意儿想必缩起来了吧?让良子见了真害臊。像玲子这样,屁股这么大,根本不行。”

  听冲绳说她屁股大,玲子小声骂了一句,走进厨房打开冰箱,说是要喝饮料。

  “哎,什么也没有吗?”

  冲绳指了指桌上的菠萝说:“给我来点这个,是故乡的口味吧?”

  “冲绳,你真的喜欢烂东西吗?哪里穿来的衣服,难闻死了!”

  玲子用水冲淡卡露辟斯,边喝边说道,一面还把冰块放进腮帮子里滚着。

  “我很快就会变成瘾君子的,绝对没错。要中毒中得和冲绳一样,不然结了婚也没劲。两个人都成了吸毒者,住在一起,再一点点戒掉。”玲子说。

  “一起去保健所度蜜月吗?”我笑着问。

  “嗯,怎么样?冲绳,干吗?”

  “那可好啦,就这么办。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并排光着屁股打吗啡,一面说‘我爱你’。”

  冲绳笑了笑,骂了声“没正经,混蛋”,把一只浸在热水中的大汤勺拿起来,用纸巾擦干。勺子是不锈钢的,把手呈很大的弧形。他用挖耳勺往汤勺中加上海洛因,分量只有火柴头大小。“玲子,你现在要是打喷嚏,我杀了你。”冲绳在一只玻璃吸管的1CC军用注射器上安上针头,玲子点燃蜡烛,冲绳小心翼翼地用注射器往勺子里的海洛因上滴水。

  “龙,你又要搞派对吗?”冲绳问。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他把微微发颤的手指在裤子上擦了擦。

  “啊,是受黑人的委托。”

  “玲子,你去吗,派对?”

  玲子正在把剩下的海洛因重新包进铝箔,听到冲绳问,她朝我望了望答道:“嗯。不过,你不担心?”

  “药吃迷糊了和黑人睡觉,我可不答应。”

  冲绳把勺子放在蜡烛的上方,水溶液很快沸腾起来,勺子里涌起水泡和热气,勺底沉淀着煤一般的污垢。他慢慢把勺子从火上移开,然后像喂婴儿似的把勺子吹凉。

  撕着脱脂棉,冲绳向我讲起他在拘留所的事。

  “在拘留所,一直没有海洛因,是吧?我做了可怕的梦,那梦已经回想不起来了,但记得我大哥在梦中出现了。我在家是老四,并没有见着大哥,他是在暴力斗争中战死的。大哥没留下相片,只有父亲为他画的一张拙劣的画像,放在佛龛里。就是这位大哥在我的梦中出现了,你说怪不?奇怪呀。”

  “那么,你大哥说什么来着?”

  “啊,这个也忘啦。”

  冲绳把撕得只有拇指大小的脱脂棉浸在已经冷却的液体里,把针头扎进变得又湿又重的脱脂棉,透明的液体发出婴儿吮奶般的微弱声音,一点点地在细细的玻璃管积起来。吸完液体,冲绳用舌头舔着嘴唇,一面轻轻推动注射器,排掉玻璃管中的空气。

  “喂,让我打吧,”挽好袖口的玲子说,“我给龙打。在冲绳,我给大家打过哩。”

  “不行,你打不行,你弄砸过一百美元呢,‘叭’一下就完啦。这可不是捏郊游吃的饭团子,毛毛糙糙不行,不成样子。来,用这个把龙的手绑上。”

  玲子撅起嘴,瞪了一眼冲绳,然后用皮绳把我的左腕紧紧扣住。我握紧左拳,粗大的血管立刻鼓了起来。冲绳给我擦了两三下酒精,把湿针头对着鼓起的血管按进皮肤里。我张开紧握的拳,发黑色的血回流到圆管中。冲绳“呀呀呀”地叫着,一面慢慢推动注射器,混合着血液的海洛因一下子进入了我的体内。

  “正好一次的量,感觉怎样?”冲绳笑着拔出针头。我的皮肤颤动着,只觉得在针头拔出的瞬间,海洛因已经冲到指尖,沉重的冲击传递到心脏,视线如罩在白雾之中,冲绳的脸看着一片模糊。我捂着胸口站起来,想吸气,但我的呼吸已经紊乱,吸气很困难。我的脑袋木森森的,仿佛被人重击过,嘴干得像在燃烧。玲子抱住我的右肩,想扶住我。我咽下从干涩的牙床里渗出的一点唾液,只觉得一阵恶心仿佛从脚尖涌来,我呻吟着倒在床上。

  玲子担心地摇我的肩。

  “喂,是不是打多了点?龙,你没打多少。瞧呀,脸色苍白,不要紧吧?”

  “打得不多,不会死,不会死的。玲子,快拿洗脸盆来,这家伙肯定要吐。”

  我把脸埋进枕头,喉咙干得很,但却不断有唾液溢出嘴唇,每次用舌头舔,都会有一阵猛烈的恶心感从下腹袭来。

  我拼命吸气,但只有一点空气吸进身体,那空气似乎并不是通过口腔和鼻孔,而是从胸前的一个小孔中流进来的。我的腰麻木得不能动弹,心脏一阵阵绞痛,太阳穴的血管膨胀着,无规则地怦怦乱跳。闭上眼睛,我觉得恐惧,仿佛自己正在被飞快地吸进一个温暖的旋涡里。我觉得整个身体在被温存地爱抚,又像涂在汉堡包上的奶酪一样正在融化。我的体内分裂成极冷的部分和带有热量的部分,它们回旋着,像试管中的水和油块。热在我的头、咽喉、心脏和阴茎中移动。

  我想喊玲子,然而喉咙痉挛着,发不出声。我一直想要一支烟,为此我张开嘴,喊了玲子的名字,但声带只有轻微的震动,只发出一点沙哑声。从冲绳那边传来时钟的声音,那有板有眼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奇怪的亲切感。眼睛几乎看不见,只觉得视野右边有摇曳的光,那光线晃眼炫目,宛如水面上的散射,刺得眼睛生痛。

  那一定是蜡烛,我想。这时我看到玲子的脸,她注视着我的脸,抓起我的手试了试脉搏。“没死呀。”她对冲绳说。

  我拼命张开嘴,抬起铁一般沉重的胳膊碰了碰玲子的肩。“给我烟。”我小声说。玲子把点燃的香烟放在我满是唾液的唇间,转身向冲绳道:“来看一下,龙的眼睛像饿鬼一样呢。多可怕呀。他在发抖,多可怜呀。瞧,他都流泪了。”

  烟像活物一般抓挠我的肺壁。冲绳伸出手,抬起我的下巴,看看我的瞳孔。“这回危险,这回真厉害,龙的体重再轻十公斤就完蛋啦。”他对玲子说。冲绳的脸看上去是歪的,只有模糊的轮廓,仿佛躺在夏季海滨透过尼龙阳伞看到的太阳。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植物,变成了一种安静的植物,像羊齿一样,接近灰色的叶在日阴下耷拉着,没有花,只有包裹在软毛中的孢子飘荡在风中。

  灯熄了,我听到冲绳和玲子相互给对方脱衣服的声音。唱机的音量更大了,是“大门”的《Soft Parade》。间或传来身体与地毯的摩擦声,还有玲子屏着气的呻吟。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正从大楼顶上纵身跃下,脸可怕地扭歪着,眼望着远去的天空。她游泳似的舞动四肢,挣扎着力图重新浮升起来。女人束起的头发在下落的途中散开,水藻般地在头顶上飘摇,正在变大的行道树、车、人,在风压下扭曲的唇和鼻,这些情景都浮现在我脑海中,简直就像盛夏一个大汗淋漓的不安的梦。那从大楼上掉下来的女人的动作宛如黑白影片中的慢镜头。

  玲子和冲绳起来了,互相给对方拭着汗,重新点燃蜡烛,刺眼的光使我侧过了身子。两人用我这里几乎听不到的低声说着话。痉挛不时地袭来,伴着强烈的恶心,那恶心的感觉像波浪一样地涌来。我咬着嘴唇,抓住被单忍耐着,当积留在头脑中的恶心感顿然消退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和射精一模一样的快意。

  “冲绳!你、你滑头!”

  玲子高声叫了起来,同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有个人倒在床上,沉进褥子,我的身体也随之有了点倾斜。另一个人――多半是冲绳――小声骂了句“混蛋”,粗暴地打开门出去了。风吹灭了蜡烛,铁楼梯上传来急步而下的脚步声,漆黑的屋子里只剩下玲子低声的喘息。我忍着恶心,意识渐渐模糊起来。玲子是混血儿,我嗅到了从她腋下飘来的一股甜甜的气息,同腐烂的菠萝味儿一模一样。我想起一张女人的脸。那是一张外国女人的脸,从前在梦中或电影里见到的,很瘦,手脚的指甲很长,她让衬衣慢慢从肩头滑下,在透明的墙壁对面洗着淋浴,水滴从她的尖下巴滴下,她凝视着自己映在镜子里的绿眼睛……

  “龙,你累了,眼神怪怪的,是不是要回去睡觉?”

  打死蛾子后,我奇怪地感到饿,把冰箱里没吃完的烧鸡啃掉了。烧鸡完全腐烂了,酸味刺激着我的舌头,继而扩散到整个大脑。当我把手指伸进口中,想抠出堵塞在喉咙深处的黏稠的肉块时,我感到周身被寒气所包围,它是那样的强烈,仿佛身体挨了一顿打。后颈的鸡皮疙瘩怎么擦也不见消失。漱了几次口,嘴里还是一股酸味,牙床滑滑的。一些鸡皮嵌在牙缝间,让舌头总是一片麻木。吐出的鸡肉块沾着唾液,黏糊糊地漂浮在洗物槽里。洗物槽的排水孔被一块四方形的小土豆片堵着,脏水流不出去,水面上油污打着旋儿。我用手指夹住黏得都能拉出细丝儿的土豆片,把它取出来,水终于退了,鸡肉的碎屑在水中转着圈儿被吸进了排水孔中。

  “是不是要回去睡觉?那帮古怪的家伙走了吗?”

  丽丽在收拾床铺,透过半透明的睡衣,我能看到她隆起的屁股。她左手的戒指反射着天花板上的红灯,一闪一闪的,戒指上每个打磨过的面都有一个同样大小的灯在闪烁着光芒。

  大些的烧鸡块卡在排水孔上流不走,发出“咝咝”的声音紧贴在四个小眼儿上,这黏糊糊的物体曾被我的牙咬碎,被我的唾液溶解,但上面鸡的毛孔依然清晰可见,几根塑料似的毛仍旧存留在那里。我的手沾满气味难闻的油污,那气味怎么洗也不见消失,于是我从厨房回到客厅,想拿电视机上的香烟,走着的时候,我被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安所包围,产生了一种被患有皮肤病的老太婆紧紧抱住的感觉。

  “那帮古怪的家伙走了吗?龙,要我给你沏咖啡吗?”

  白色的圆桌反射着光芒,这圆桌是芬兰的囚徒制作的,丽丽经常因此而洋洋得意。圆桌的表面有一种刚刚可以识别的绿色。那是一种一旦感觉到这种颜色,其基调就会在眼睛里渐次增强的独特的绿色,一种在摇曳于夕阳西沉的大海上的橘红色旁边的、隐隐泛出的绿色。

  “喝咖啡吗?白兰地这类东西容易犯晕,喝了就要沉睡。打那天起,我的身体也不舒服起来,没去店铺,车也没修。那道划痕很重,碰撞的地方虽然没有瘪进去,但如今涂漆的费用也高呀,真叫人犯难。不过,我还是想把车再涂一次漆,龙。”

  丽丽从沙发上站起说道。声音模模糊糊的,像看旧电影似的,感觉上她是站在很远的地方,用一个长长的话筒把声音送到我这儿来。此刻在这里的是只有嘴在动的一个精巧的丽丽形状的偶人,而声音则像老早就录好音的磁带在转动。

  在我屋里,裹在身上的寒气怎么也消散不去,我找出一件毛衣穿上,关好凉台的窗子,拉上窗帘,身子因此出了汗,但寒气却始终包围着我。

  风的声音在门窗紧闭的屋里变得很小,听起来宛如耳鸣,外面的风景一旦被阻隔,我便有了一种幽闭的感觉。

  奇怪的是,尽管我无法感知屋外的世界,我却仿佛一直在看着外面的风景,种种景物历历在目: 横穿道路的醉汉、奔跑而去的红发女郎、从行驶的车中扔出的空罐、黑森森地挺立着的白杨树、夜色中医院的轮廓和满天星斗。与此同时,我又同外界隔绝着,仿佛自己被外面的世界抛弃了。屋里充满异样的气体,令我窒息,香烟的烟雾袅袅上升,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焦糊的黄油气味。

  我寻找泄漏这股气味的孔,却踩到一只死去的昆虫,昆虫的体液和磷粉弄脏了我的足趾。我听着狗吠声打开收音机,是范・莫里森演唱的《多米诺》。

  打开电视,一个光头男人狂怒的特写猛地出现了。他大吼一声:“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关掉电视,屏幕像被吸进去似的暗下来,反照出我歪扭的脸。昏暗的屏幕上,我“吧嗒吧嗒”地动着嘴,在独自说着什么。

  “龙,我在一部小说里看到一个和你一样的人,真的很像你呀。”

  丽丽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正在等待圆形玻璃壶中的水沸腾起来。一只小虫在来回地飞,我挥手把它拂开,身体深深陷进刚才丽丽坐过的沙发里,不断地舔嘴唇。

  “哎,那个男人呀,他在拉斯维加斯拥有好几个妓女,专门给有钱人筹划派对,提供女人。是不是和龙一样呢?而且他很年轻,和你一样呀。你是十九岁吧?”

  玻璃壶的表面变得白而混浊,开始升腾蒸气。酒精炉上摇曳的火苗映在窗子上,墙壁上投下丽丽活动着的大影子。天花板灯泡投射出的小而浓重的身影和酒精炉投射出的淡而巨大的身影重叠起来,这个重叠的部分呈现出简直就像活物一般的复杂的运动,宛如一个正在分裂的变形虫。

  “龙,你在听吗?”

  我“啊啊”地应着,觉得自己的声音停在热而干燥的舌头上,根本不是自己发出的。不是自己声音的感觉使我不安起来,我害怕说话。丽丽拿起一顶饰有羽毛的帽子,不时把手伸进敞着怀的睡衣中挠胸脯,一面说着话。

  “他把自己一个高中好朋友的女人也拉去当了妓女。”

  留到最后的冲绳穿上气味难闻的工作服,也不说声再见,便带上门离去了。

  “那男人自己也是妓女的私生子。不过,妓女接的客人是一个小国的皇太子。他是皇太子来拉斯维加斯寻欢作乐时留下的孩子。”

  丽丽究竟在说什么呀?

  视线中的情形不正常,所有进入眼帘的东西都蒙上一层微妙的雾霭。丽丽身边的灶台上放着一个牛奶瓶,牛奶瓶的表面似乎密密地布满斑疹,弯着腰的丽丽身上也有斑疹。看上去,那些斑疹并不像附着在皮肤的表面,而是把皮肤剜去后生长出来的。

  我想起一个患肝病死去的朋友。那家伙老说: 啊啊,说实话,我老是在肚子疼起来的时候把疼的事情忘掉的。这不是因为忘了疼肚子就会好起来,而是大家都肚子老犯痛,所以当我肚子绞疼的时候,我反而安心了,觉得这才是我自己。我安心了。因为我从生下来肚子就一直是痛的。

  “那个男人去了沙漠,黎明的时候,他把车开得飞快,来到了内华达沙漠。”

  玻璃壶中的液体鼓着泡沸腾起来,丽丽用勺子从一只褐色的罐中舀出黑色的粉,放进玻璃壶里。香气飘了过来。当杰克逊和卢迪亚娜骑在我身上时,我真的以为自己是一个黄色的偶人,那时我是怎样变成偶人的呢?

  现在,红发垂背、曲身而坐的丽丽看上去也像个偶人,一个旧的、散发着霉味的偶人,一个拉拉绳子就会重复一句台词的偶人,一个撬开胸前的盖子便可见身体里装着几个银色电池、和她说话眼睛便会闪光的偶人,一个一根根嵌入干乎乎的红发、从嘴里灌进奶油就会从下腹的孔里滴下黏糊糊的液体、即使摔到地板上只要藏在肚子里的录音机不坏就会唠叨不停的偶人:“龙,早上好,我是丽丽。龙,你好吗?我是丽丽。早上好,龙,你好吗?我是丽丽,早上好。”

  “在内华达沙漠,那个男人看到了氢弹基地。黎明的基地里,排着一排楼房般大的氢弹。”

  那时,在我的屋子里,挥之不去的寒气在一步步增强。我加衣服,披毛毯,喝威士忌,开门关门,想睡个好觉。我喝浓咖啡,做体操,吸了好几支烟。我读书,把灯全部关掉,继而又打开。我久久凝望天花板上的污迹,闭眼数数。我回想电影中的情节,回想麦尔的缺牙、杰克逊的阳具、冲绳的眼睛、茂子的屁股和卢迪亚娜的短阴毛。

  凉台的门紧关着,几个醉汉大声唱着从前的歌经过凉台的门外,令我想起戴着锁链的囚徒的合唱,想起身负重伤、失去战斗力的日本兵跳海前合唱的军歌。面向黑暗的大海,脸上缠满绷带,瘦弱的身体上到处是洞,洞里涌出脓水、爬满了蛆,向东方敬礼的眼睛里黯然无光――醉汉的歌声听起来就像如此的日本兵所唱的悲凉的歌。

  听着那歌,望着自己映在电视里的模模糊糊歪歪斜斜的身影,我感到自己沉进了一个深深的、无论怎样挣扎也浮不上来的梦里。电视里的我和在我眼睛深处唱歌的日本兵重合起来。构成重叠的影像的黑点,由于密度不同而使影像凸显出来的黑点,它们宛如无数遍布在桃树上的蠕动的毛虫,在我的头脑里密密麻麻地四处乱爬。粗糙的黑点发出沙沙的声响,逐渐形成了没有形状的不安之形。我发现鸡皮疙瘩已经密密地覆盖住了我的全身,映在发暗的屏幕上的混浊的眼睛像熔化了一般歪斜着消散殆尽。你究竟是谁?我冲着这个自己嘀咕道。

  “你究竟在怕什么?”我这样说道。

  “那是导弹,瞧,洲际导弹,它们排列在那里,在广袤荒凉的内华达沙漠上,在人看上去渺小得就像虫子的沙漠上。那些导弹就在那里,像楼房一般的导弹就在那里。”

  球形玻璃壶里沸腾起来,黑色的液体跃动着。丽丽拍死了一只飞虫,把在手掌上形成一根线的死虫子剥下来扔进烟缸。烟缸里腾起一缕紫色的烟,同黑色液体上冒出来的蒸气混在一起,袅袅上升。丽丽纤细的手指拈出一根香烟,用炉盖压灭酒精炉上的火。墙上巨大的影子一瞬间扩展到整个房间,随后又萎缩下去,影子宛如鼓胀的气球触到针尖一般消失,被天花板灯光投下的更小更浓的影子吸去了。

  丽丽把咖啡倒进杯子递给我,我盯着咖啡一看,咖啡的表面晃动着我的面影。

  “于是男人跑上沙丘,冲着导弹叫喊。他遭遇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满腹的疑惑,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对现在的自己,对将来该怎么办,他一片迷茫。他无人倾诉,遭人厌弃,非常孤独。他在心里冲着导弹叫喊: 爆炸吧!快给我爆炸吧!”

  我发现这黑色的液体表面也有斑疹。小学时,祖母因患癌症住进了医院。

  对医生开的止痛药,祖母显示了过敏反应,湿疹使她脸也变了形,全身溃烂。我去探望时,祖母一面挠着湿疹一面对我说,龙啊,奶奶就要死了,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已经长在身上了,奶奶要死了呀。现在,这黑色液体的表面也漂浮着同奶奶身上长出来的湿疹完全一样的东西。在丽丽的催促下,我喝了这咖啡。热乎乎的液体流进喉头时,我觉得,在我的身体里,先前感受到的寒气和外界物体所带有的斑疹混合在一起了。

  “龙,这男人像你吧?我觉得像你,刚一看就觉得像你了。”

  丽丽坐在沙发上说。丽丽的脚划出一道奇怪的弧,被吸进了红拖鞋里。记得有一次,我在公园里用了LSD,那时的心情同现在十分相似。一棵棵树耸立在夜空中,透过树的间隙,我能看到外国的城市,我在那里行走。这个虚幻的城市没有行人,家家门户紧闭,我一个人走着。来到郊外,一个瘦男人拦住我说:“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不管,还是往前走,于是身上开始发冷,觉得自己成死人了。这个成了死人的我开始朝面色苍白地坐在长椅上眼望显映在夜幕上的幻象的我走来,近得几乎要和真正的我握手了。那时我感到恐怖,往后逃去。可死人的我还是追上来,终于把我抓住,进入我体内,控制了我。那时我的感觉同现在完全一样,头上仿佛开出了一个洞,意识和记忆泄漏出去,腐烂烧鸡般的寒气和斑疹取而代之占据了头脑。不过那个时候,我在潮湿的长椅上颤抖着抱紧身子,对自己说:

  “仔细瞧瞧吧,世界还在我的脚下,这地面上有我,地面上也有往巢穴里搬运树、草、砂糖的蚂蚁,有追球的少女和奔跑的小狗。

  “这块地面经过无数的房屋、山脉、河流和大海,通往四面八方。我就在它的上面,恐怖的世界还在我的脚下。”

  “读着那小说,我就想起了龙呀。我在想,龙往后怎么办呢?那个男人就很迷茫。不过,这本书我还没有读完呢。”

  小时候,若是在奔跑中跌了跤,身上总免不了出现火辣辣的擦伤。我喜欢大人给创口涂上气味强烈的药水,擦破渗血的伤口少不了要黏些土、泥、草汁和压扁的昆虫,我喜欢带着泡沫涂上创口的药水的痛感。玩过了,望着西沉的太阳,皱着眉,呼呼地往伤口上吹着气,我感到了一种傍晚灰色的景物与自己融为一体的安心。疼痛具有与海洛因和黏液相反的作用,我用海洛因和黏液与女人相互融合,相反,痛感则让我崭然有别于四周,让我觉得自己光芒四射。我甚至想,这光芒四射的自己和落日下美丽的橘黄色可以成为好伙伴。那时,我在自己的屋里回想着这些,为了想办法对付难以忍耐的寒气,我拿起滚落在地毯上的死蛾子,把它的翅膀放进口中。蛾子的表面已经僵硬,从腹部流出的绿色汁液也有点凝固,金色的磷粉嵌在指纹里闪闪发光。蛾子的眼睛是个黑色的小球,离开胴体时拖出了一根线。我扯破翅膀放在舌头上,薄薄的绒毛刺激着我的牙床。

  “咖啡好喝吗?说话呀。龙,龙,你怎么啦?想什么啦?”

  丽丽的身体看上去像是金属制成的,也许剥下那层白色的皮,就能看到里面闪闪发光的合金。

  “啊啊,好喝,丽丽,好喝呀。”我回答。左手在痉挛。我大口吸气。墙上贴着招贴画,上面的女孩在空地上跳绳,脚被玻璃割破了。一股奇怪的气味飘过来,手里装着热乎乎的黑色液体的杯子掉到地上。

  “干什么呀?龙,你到底怎么啦?”

  丽丽手拿白布走过来。白色的杯子在地上摔破了,地毯冒出热气吸进液体。足趾间的液体温热而黏稠。

  “怎么啦?在发抖吗?究竟怎么啦?”我触到丽丽的身体,她的身体粗糙发硬,简直就是过期的面包。丽丽的手放在我的膝上。“去洗下脚,我还要淋浴,快洗去。”丽丽扭着脸,俯身捡起碎玻璃片,放在一本杂志上,杂志的封面上,年轻的外国女子正在笑着。碎片里积着一些液体,丽丽把液体倒进烟灰缸,燃着的香烟“咝”的一声熄灭了。丽丽发现我还呆立着。她那因涂了护肤霜而放光的额头。“一开始就觉得你不对劲儿,是不是干了什么?先洗脚去吧,你这样把地毯弄脏了可不行。”我抓住沙发,迈开脚,太阳穴很热,晕眩得厉害,房子在旋转,像要倒下来。“快洗去。看什么呀?快洗去。”

  淋浴室里的瓷砖凉凉的,扔在地上的软管让我想起什么时候在照片中见过的有电椅的死刑室。洗衣机上放着带红色污迹的内裤。黄色瓷砖的墙上,蜘蛛拖着蛛丝,擦着墙来回地爬。水无声地流过我的脚背,盖着铁丝网的排水孔积着纸屑。从我的公寓来这里时,我路过医院的庭院,那时院子里已经熄了灯。我把紧掐在手中的死蛾子朝灌木丛掷去。我想,早晨的太阳会晒干那绿色的体液,蛾子会成为饥饿的昆虫的饵食。

  “在干什么呢?龙,你得回去了,今天我不能陪你。”丽丽看着我,身体靠在柱子上,把手上的白布扔进淋浴室。白布上沾了一些黑色的液体。我像第一次睁开眼睛的初生婴儿似的打量着丽丽和她那闪着白光的睡衣。那黑蓬蓬的一丛是什么?那下面滴溜溜转动着的发光的球是什么?球下面那有着两个孔的隆起物是什么?那用两片软软的肉镶边的暗洞是什么?洞里那白色的小骨头是什么?那看似滑溜溜的红而薄的肉是什么?

  红花纹的沙发,灰色的墙,缠着红发的发刷,粉红色的地毯,吊着干花、到处是污迹的奶油色天花板,缠在直线下垂的电线上的布制软线,在扭曲的软线下端摇曳闪烁的光球,球中水晶似的塔。塔在飞速运动。眼睛像烧灼似的痛,一闭上就会浮现出几十张笑着的脸,让我憋得喘不过气。“你究竟怎么啦?战战兢兢的,疯了吗?”丽丽的脸上重叠着红色灯泡的残影,残影像熔化的玻璃,扩散,扭曲,破碎,化为斑点向视线的尽头散去。丽丽凑近那带着红色斑点的脸,摸摸我的脸颊。

  “喂,怎么在发抖?说话呀。”

  我想起一张男人的脸,他的脸上也有斑点。那是从前借住在我乡下婶娘家中的美国军医的脸。“龙,你起了鸡皮疙瘩,究竟怎么啦?说话呀,不要吓我。”

  帮婶娘收房租的时候,军医总是让我看一个日本女人的屁股,那女人瘦得像猴子,毛很浓。“不要紧的,丽丽。不要紧,没事。只是有点心慌,派对结束后总是这样。”

  在军医那装饰着矛尖涂上毒药的新几内亚长矛的屋里,浓妆的日本女人“啪嗒啪嗒”踢着腿向我展示屁股。

  “你吃药吃迷糊了,是吧?”

  我觉得自己要被丽丽吸进眼里、吞进腹中。军医让女人张开嘴给我看,他用日语笑道:“我溶化了她的牙齿。”丽丽拿出白兰地:“你不正常呀,我带你去医院吧。”女人张开像空空的洞穴一般的嘴叫嚷着什么。“丽丽,我现在有点迷糊,有非洛滂就给我打一针,我想平静下来。”

  丽丽硬要灌我白兰地,我紧紧咬住玻璃杯的边缘。透过湿润的玻璃杯,我能看到天花板上的灯,斑点上重叠着斑点,我晕眩得厉害,想吐。“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那以后,墨斯卡灵用完后,我全打了。我也很不安,所以全打了。”

  军医在瘦女人的屁股间塞各种各样的东西让我看。女人把口红擦在被单上,呻吟着,冲我瞪眼。军医一只手拿着白兰地,笑得前仰后合。女人冲他大叫:“给我雪茄!”丽丽扶我坐在沙发上。“丽丽,真的什么也没做。和那时不同,和看到喷气式飞机的时候完全不同。

  “那时我身体里装满了机油,那时也很害怕,但和现在不同。现在我的身体是空的,什么也没有。脑袋热得受不了,发冷,寒气怎么也退不下去,头脑迟钝得很。就是这样说说话,感觉也怪怪的,像在梦里讲话一样。

  “我在这样赶也赶不走的可怕的梦里说着话,可怕呀。现在我这样说着话,头脑里却在想着全然不同的事情,想一个弱智的日本女人,不是丽丽,是别的女人。我一直在想那女人和美国军医的事。可是,我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梦。我知道我正醒着,我就在这里,所以,我害怕呀。怕得要死。我想叫丽丽杀了我,真的,想叫你杀了我。光是站在这里就叫我害怕。”

  丽丽又把装着白兰地的杯子塞入我的牙齿间。热热的液体使舌头颤动起来,慢慢滑进喉头。耳鸣声淤塞在大脑里不肯出去。手背上的静脉凸显出来,那颜色是灰色的,灰色在颤动。脖子上流着汗。丽丽为我拭着汗水:“你只是累了,睡一晚就会好的。”

  “丽丽,我回去吧。我要回去。我不知道该回哪里,可我还是要回去。我一定是迷路了。我要回到更清凉的地方去,我从前就在那里,我要回到那里去。丽丽也知道吧,那地方是在一棵飘着香气的大树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喉咙深处干得似乎要烧起来。丽丽摇摇头,自己喝干了剩下的白兰地。“没治了。”她自言自语地说。我想起了绿眼人。你想看黑鸟吗?你能看到黑鸟的。绿眼人这样说道。也许在这屋子的外面,在窗户的对面,巨大的黑鸟正在飞翔。恰如黑夜本身的巨大的鸟,同我经常见到的那些啄食面包屑的灰鸟一样在天空飞翔的黑鸟,只是由于过于巨大,它张开的嘴在窗口对面看上去便宛如洞窟,身体的全貌无法看到。被我杀死的蛾子一定是还没发现我的整个身体就死了。

  有什么巨大的物体压扁了蛾子那容纳着绿色体液的柔软的肚子,还没知道这巨大的物体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蛾子就已经死了。现在我完全同那蛾子一样,就要被黑鸟压扁了。绿眼人大概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才来的,他想让我明白。

  “丽丽,你看到鸟了吗?现在鸟就在外面飞吧?丽丽没发现吗?我是知道的,蛾子没有感觉到我,我感觉到了。很大的黑鸟呀。丽丽也知道吧?”

  “龙,你疯了。你要挺住,知道吗?你疯了。”

  “丽丽,不要骗我。我感觉得到,不会受骗的。我知道,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离鸟最近的地方,这里一定能够看见鸟。

  “我知道,其实老早就知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就是鸟。我活到今天,就是为了感觉到鸟。

  “鸟!丽丽,你看到鸟了吗?”

  “住口!住口!龙,住口!”

  “丽丽,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怎么到这里来了?鸟明明在飞呀,瞧,它就在窗户对面飞。它就是破坏我城市的鸟呀。”

  丽丽哭着打我的脸。

  “龙,你疯了,你不明白吗?”

  是不是对丽丽而言,鸟是看不见的呢?丽丽打开窗户,一面哭一面用力地打开窗户。夜晚的城市横卧在窗下。

  “你说鸟在什么地方飞,那你就好好看吧,什么地方也没有鸟的呀。”

  我把白兰地杯子向地上砸去。丽丽发出惊叫。杯子四分五裂,碎片在地上闪闪发光。

  “丽丽,那就是鸟。你好好看看,那城市就是鸟。那不是什么城市,那里没有住人,那是鸟,你不明白吗?真的不明白吗?那个男人在沙漠里冲着导弹喊‘爆炸吧’,就是想杀死鸟。必须杀死鸟,不杀了鸟,我就看不懂自己。鸟妨碍了我,遮住了我想看的东西。我要杀死鸟,丽丽,不杀鸟,鸟就会杀我。丽丽,我们在哪里?跟我一起去杀鸟,丽丽。我什么也看不见呀,丽丽,我什么也看不见呀。”

  我在地上打滚。丽丽跑向屋外。传来车子的声音。

  电灯在飞快地旋转,鸟在飞,它正在窗外飞翔。什么地方都没有丽丽。巨大的黑鸟朝我飞来。我拾起地毯上的玻璃碎片,握紧它,刺向我颤抖的手腕。

  (张唯诚 译)

  【赏析】

  这部作品刚发表时,在日本文坛引起争议。部分学者认为是色情文学,但更多学者认为是风格创新的作品。

  作品的价值之一是写“丑”。

  这很容易令人联想起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或艾略特的《荒原》。

  《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继承了西方文学的“丑学”原理,表现日本现代社会的丑陋及人欲横流、道德沦丧的精神面貌。作品以东京福生地区为舞台,描写一群青年男女在吸毒、酗酒、斗殴、玩摇滚乐及性放纵中寻找刺激的颓废、没落的生活。

  作品主人公“我”和“狐朋狗党”常在自己家里或别人寓所聚会。聚会时,通常打海洛因、吃迷幻药、听摇滚乐、男女乱交。名叫冲绳的男子是个“真正的吸毒者”。他的两只胳膊上,全是打海洛因后留下的针眼。曾经被他父亲送进过戒毒所。但是他恶习难改,现在依然每天打海洛因或吗啡。玲子也是个吸毒者。她自己说:“我很快会变成瘾君子的”,说完就和冲绳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并排光着屁股打吗啡”。其他人在聚会时也常吸毒。丽丽把适量的海洛因吸进注射器,“然后蹲下身,把针头扎在大腿上”。“我”自己不会打海洛因,请冲绳帮忙。冲绳在他的手臂上“擦了两三下酒精,把湿针头对着鼓起的血管按进皮肤里”。这群青年男女,除了吸毒,还玩性游戏,性行为十分放纵。

  这群年轻人的不轨行为,引起了警察的注意。有一次当他们正在干“好事”的时候,“大门突然打开,三名警察出现在门口”。他们“在屋子里几乎光着身子,现在正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警察告诫他们:“人和狗是不一样的”,“在人前光着屁股是不行的”,“大白天的,光着身子转来转去”,“你们也许无所谓,别人可难为情”。他们被带到警察署,还写了悔过书。

  作品在写人的精神堕落、道德沦丧的同时,还热衷于表现生活中丑陋的事情。如“派对”结束后,“地板上留下各种东西。卷成团的头发,那一定是茂子的。包蛋糕的纸,蛋糕是丽丽买来的。面包屑,红色、黑色和透明的指甲,花瓣,污秽的手纸,女人的内衣,吉山干了的血,袜子,折断的香烟……唱片封套,胶卷,心形的点心盒,装注射器的容器……”

  凡生活中“脏”、“乱”、“丑”的事,作者绝不放过:“身负重伤,失去战斗力的日本兵跳海”之前,“面向黑暗的大海,脸上缠满绷带,瘦弱的身体上到处是洞,洞里涌出脓水,爬满了蛆”;祖母临死前,脸上长满湿疹,全身溃烂;被踩死的小虫,从肚子里流出绿色的液体;巴士排出的废气;街上老头随地吐痰;枯败的树叶等。

  文学作品从表现“美”到表现“丑”,其意义是不可低估的。因为一则它拓宽了文学的表现领域;二则它以独特的诚实,撕下了掩盖资本主义社会丑恶的美丽面纱,使人们看清日本经济繁荣背后的社会真相。

  作品的价值之二是写“悲”。

  在日本文学中,很多作品流露出淡淡的哀愁。《源氏物语》、《我是猫》、《雪国》等都有一种“对人生不如意的哀感”。《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同样如此。作品中的年轻人,大多不如意,内心有痛楚的事。

  丽丽因为“店里有点烦心事”,打了过量的兴奋剂,在大冷天跑到“我”的寓所,寻求慰藉。

  阿健不知什么原因,“拿刀扎了他大哥”,为此“进过少年监狱”。出狱后,他每天借酒浇愁。

  阿桂曾在秋田当过裸体模特儿。她回忆当时的情景说:“俺被绑在舞台上,这活儿够呛呀。”阿桂是私生女,父亲在夏威夷,身边没有亲人,常常感到寂寞。一次,她打电话要吉山来陪她,还说要自杀。吉山“吓了一跳”,于是去了阿桂住处。阿桂要同他做爱,吉山因刚送走死去的娘,没心情干那事。从此以后,两人经常吵架。

  麦尔曾与梅姑相好,认为她“是个好姑娘,心肠好”。出于同情,“她用欧米茄手表,换回一只别人卖不出去的兔子”。这样好心肠的姑娘,一次在麦尔家里跳舞时,“火炉燃着了她的裙子,裙子很长,是易燃的布料”,顷刻之间,她被烧焦,麦尔也受了伤。从此以后,麦尔不想再碰迷幻药,也不想再听《水晶船》这种伤感的曲子。他说:“我是厌倦了”,“那种脏生活我受够了,可又不知道干什么好”。

  主人公“我”觉得“我现在只是空虚、空虚”,“过去还有各种可做的事,现在却是空虚,什么也干不了”,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前看风景。风雨交加的一天,“我”看到“白杨树干上一只硬壳虫被雨打落,掉进流动的水里”。不一会儿,“虫子爬上一块石头,确定了前进的方向,然后降落到一束草丛中,大概它认为那里是安全的。然而草丛被冲倒了,流动的雨水吞没了它”。“我”觉得那只可怜的硬壳虫就是自己命运的写照。

  这群年轻人常聚在一起听摇滚乐。美国摇滚歌手吉姆・莫里森创作的悲凉乐曲,像主旋律一样回响在他们心间。那乐曲的歌词是:“音乐终结的时候,熄灭所有的灯。我的兄弟生活在海底,我的妹妹被杀了。就像把鱼丢上岸剖开肚子,我的妹妹被杀了。”

  作品的价值之三是写“真”。

  首先,作品以真人真事为基础。作者村上龙高中时代曾组织过摇滚乐队,并多次举办过演出。高中毕业后他去东京求学,生活在福生地区。这一地区是美军驻远东的空军司令部所在地。在这段时间里,村上龙与当地的摇滚乐队成员、美军士兵有广泛接触,涉及性、毒品、斗殴等问题。《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是在作者亲身经历的基础上写成的,因此给人以直露、逼真的感觉,有很强的震撼力。

  其次,作品展示了一群青年男女的真实生活状况。他们百无聊赖,无所事事,聚在一起“找乐”。阿桂对茂子说:“派对”是“给大家找乐子呀”。在他们看来,强烈的感官享受便是“乐”,如歇斯底里的歌、快节奏的舞、狂热的吻、烈性的酒、打海洛因之后的亢奋、疯狂地做爱等。这种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生活正是当时日本部分青年的生活写照。

  再次,作品表达了作品主人公及其他人物的真情实感。例如“我”第一次打海洛因时,感受到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我的皮肤颤动着,只觉得在针头拔出的瞬间,海洛因已经冲到指尖,沉重的冲击传递到心脏,视线如罩在白雾之中”,“我捂着胸口站起来,想吸气,但我的呼吸已经紊乱,吸气很困难。我的脑袋木森森的,仿佛被人重击过,嘴干得像在燃烧。”再如,作者把“我”有一次食物中毒后的感觉写得细腻入微、真切感人:“身体觉得发冷,听丽丽说话,声音好像很远”,不久,“全身发抖,只觉得太阳穴发烫,晕眩得厉害,房子在旋转,像要倒下来”。在迷迷糊糊中,“我”发觉一只“巨大的黑鸟正在飞翔,一个绿眼人向他走来”,“我”觉得自己“就要被黑鸟压扁了”,于是失去了知觉。还有一次,当这群年轻人在电车里非礼女子并且打人时,乘客们纷纷逃离,“隔着玻璃,像看动物园笼子里的动物一样看着我们”。这便是日本普通民众对这群“另类”的真实态度: 视他们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一言以蔽之,《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虽然充斥着不少色情内容,但它所描绘的“丑”、“悲”、“真”具有美学价值,仍不失为一部好作品。

  (杨国华)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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