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新《若只初见》

　　回忆具有非同寻常的创造力。这是读《若只初见》时一直萦绕在我头脑里的话。另一句则是，真正优秀的回忆性作品需要作者具有高度的审美鉴赏力。阅读中我被某种难以言说的光晕紧紧抓住。我以为，正是这种光晕使《若只初见》卓而不同。

　　小说故事并不复杂。它关于一个中年男人的“追忆似水年华”。追忆是这部小说的基调，“女王”是小说的女主角，她擅弹古筝，美丽自信、坦然率性而毫不扭捏，在过往岁月中，“我”和身边的很多人都被她的光芒吸引。这位女性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她视男主角“我”为精神按摩师，可以与之彻夜长谈;她直白地表达，渴望与第一次见面的导演谈场恋爱;她甚至视爱情为战争，执拗想得到年长导师的爱。这位名叫青青的“女王”，是天生有光芒的女人，她是那种要不顾一切冲破牢笼做自己的人，也是在通常伦理框架下难以归类的人。

　　在很多人看来，回忆体小说有如显微镜，可以放大以往的诸多细节，但其实，真正的回忆小说更接近于天文望远镜，小说家要从遥远浩茫的岁月中搜寻、发现并认取那个人、那件事。借助“望远镜”，作家拉近我们与“她”的距离，和我们一起在岁月的尘埃中凝视。要将“她”从岁月深处召唤而出，这需要写作者的审美眼光。那些人那些事为何如此难忘，“她”的光芒如何映照于今，这是每一位回忆者要面对的。显然，程永新有小说家的异禀，他一眼就看到了被岁月湮没的“她”，打捞、拾捡、拼凑，重新复原那些时光碎片。也许我们曾经无法理解“她”，但是，要正视“她”。

　　回忆的魅力在于将过往的生活重新进行排列，回忆是按照“我”的心意，使时间重新返回;回忆是将过去发生的一切复原以易于理解，它使复杂无序变得有序而暗含逻辑。也许当年的一切都是懵懂的，但当叙述人回忆过往，一件件一桩桩事物被召唤而来，“她”身上巨大的能量将被重新认识，那是属于生命本身的力量，是用理智无法言喻的力量。

　　程永新是当代作家耳熟能详的著名编辑，是许多重要作家、重要作品的发现者与发掘者，是对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当代文学的发展作过重要贡献的人。似乎因为全身心投入编辑工作，他的小说数量并不多。虽然不多，却篇篇都别出路径、别有光泽。

　　程永新总能在习焉不察的人事中发掘出一种陌生的诗意，那种诗意有如钉子般钉在读者记忆里;他也总能在生活的某个不经意处点燃起火花，一下子整个作品变得神采奕奕。我尤其喜欢他的长篇《穿旗袍的姨妈》，在我看来，那部小说的魅力在于作家对生活的重新发现能力，他似乎尤其关注那些难以归类的女性人物，关注她们身上那些光泽与魅性。正是对这些光泽与魅性的发现，程永新成为了当代文坛独有风格和追求的写作者。

　　《若只初见》也是如此。“女王”是游离于伦理规则之外的人，对这一人物的关注是这部作品最迷人之处。但这部作品并非泛泛关注，而是沉思后的结晶。小说家带领读者犹如看电影一样看往日岁月，有闪回，有推进，有停止，也有放大。在回忆中，“我”坦然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感，同时，“我”也冷眼旁观。“我”是当事人，也是观众。

　　《若只初见》里有一种命运感。它是沧桑之作，而非虚与委蛇、左顾言他的回忆录。在这里，沧桑是静水深流，是过尽千帆，也是水落石出。这是沧桑之人的反省与感喟，小说直截了当地进入时间与生命的深处追问，何为人生之美，人生之要义?叙述人眼见着女主角乐此不疲地进行探险，眼见着她英年早逝，被疾病带走，但与此同时，叙述人也遭遇了不同的“青青”，她们是不同的与他产生关系的女性，她们的名字总让人想到“女王”。也正是在其后的岁月里，他常常想到《广陵散》，想到琴弦中断。

　　无论怎样，曲子依然会被不同的人弹奏下去——《若只初见》里，小说家致敬的是“女王”青青和她的岁月，更是人如何在她的时光隧道里完成生命探险。

　　我喜欢《若只初见》中关于“回忆”的使用，对“回忆”的使用使这部小说有沧桑感却没有沉沉暮气。回忆使“她”在重现的时间里闪闪发光，回忆使我们重新理解“她”的探险和她的意义;回忆也使我们穿越岁月的微茫看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人与事、那些曾经激荡我们的记忆。事实上，读者会从这部小说中会感受到某种力量，那是历经岁月初心未改，那是大浪淘沙“本来”犹在，那是来自时间的馈赠。

　　(《若只初见》程永新/著，上海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