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雪夜奔逃——郑小驴《南方巴赫》读札

或许用一句话就可概括《南方巴赫》的故事：“我”爱上一位身世迷离的姑娘，两人仅相见一面便失去联系，为此“我”不远万里地到异乡寻找爱人。在小说的主线，“我”爱上的那个姑娘名叫祁诗灵，“我”不知其本名，一直是将她的网名记念在心：Emily。两人相识，源自读高中时的某个夜晚，“我”收到了Emily发来的一个漂流瓶，她讲述的两只羊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至于小说写到的“当下”，已是“我”从高中毕业、通过征兵体检后的假期。父亲将“我”安顿在长沙表哥家借住，顺便令我考取驾照。这段难得的空闲也让“我”得以和Emily见面。两人见面后，“我”知晓了一部分她的身世，她也为“我”补全了那个没讲完的故事。

很快“我”便失去与Emily的联系。没有电话，没有短讯，留言也再未回复。回过头看，故事不只因此转入下半阙，将那台诺基亚E63遗失在车似乎也是她蓄谋已久的决定，即希望“我”忘了她。“我”自然无法忘记，也难以释怀，关于她的下落“我”猜想出无数种可能。随着入伍时间确定，“我”揣着她留下的手机远赴云南。两年军营生活结束，“我”返回长沙，即刻开始了寻找Emily的旅程。“我”首先开车来到她曾带“我”前往的废弃别墅，然而此时这里已有人居住，仿佛换了天地，随后，在逐一排查了她无意透露的家业（永州铷矿），“我”找到一家最接近的，恰逢那里又在招聘安保人员，“我”应机前往，进入到这个名叫“金山冶炼”的企业。在这里，“我”渐渐确认此地正是Emily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但其中的几条线索又默示她已不在人世。这令“我”失去理智，于深夜闯入老板私邸，在逼问不得后夺路而逃。

《南方巴赫》的主线内容较为精简，但作品除主线外，还有许多瓜连蔓引的支线，撮其要者，其一是关于三岛表哥的讲叙。“我”自远道来表哥家借住，按理说应心存感谢，可是“我”却从表哥的言语读出暗示，进而有了奇怪的复仇欲望。“我”的复仇很简单，那就是进入一切三岛不愿“我”涉足的私人领域——解密他的电脑，偷开他的汽车。两年后“我”复员回到长沙，目睹了三岛婚后的改变（他将自己的书统统打包转让，满足于幸福庸常的家庭生活），又暗自不满，遂以电脑中的秘密“打趣”于他。其二是在德宏边境换防时“我”偶然收到的那封陌生电邮，其中有位女性向我袒露了她的隐私——至于此人是否就是Emily，小说对此的交代概付阙如。其三是Emily曾为“我”讲述的两只羊的故事与她的母亲和妹妹死于车祸的遭遇，这可能是她对个人家庭命运的一次“翻译”。

设若小说的意图不过讲述一个寻找Emily的故事，那么支线的存在就是没有理由的。既然如此，当郑小驴反以更多的篇幅留存这些“细枝末节”，读者所要做的即是去思考主线与支线、看起来重要的与看起来冗余的关系，这大概也是解读小说的难点所在。以笔者之见，两者是一种平行关系，前者是寻找，后者是窥探，它们都被一种难以言传的氛围与一种相似的身份（侦探）笼罩，而这种氛围，亦无妨指认其源头正是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献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花》。在那篇小说，福克纳鲜少正面描绘艾米莉·格里尔森小姐，他将大部分笔墨都放诸乡间关乎这位性格乖戾的小姐的闲言碎语上，及至小说最后一幕，才大笔一挥地揭橥了艾米莉的隐秘。刊于1930年的这个作品绝非福克纳最好的短篇小说，但其中的哥特风致似乎直到今日还引人遐想。在我看来，郑小驴的这篇《南方巴赫》即为向此致敬之作。

在与Emily见面的那天，“我”曾将她带至表哥三岛房间闲坐，Emily无意翻到国内迻译的这部福克纳同名小说集，并央求“我”作为生日礼物赠予她。两年后，“我”又在“金山冶炼”附近的某一矿洞深处再次看到这本书。毫无疑问，这是Emily带到此处的，她将其放在了一个涂满口红的女玩具人偶手中。再者，她或许还在矿洞中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药——地上的“地西泮”空瓶暗示了这一点。不过，哥特风格为小说带来的也仅是一些毫不连贯的草蛇灰线，因此与其说《南方巴赫》的主旨是“我”寻找Emily（由那些线索组成的是一个没头没尾的侦探作品），还不如把它看作是主人公金宏明寻找自我的故事：在18岁或20岁的年纪，他第一次经历了情感教育，在漫长的等待与寻找过后，体会到爱一个人的悸动与失望。

我正是由于想到了这一点，想到了金宏明的年纪与所有人在这个年纪不可遏止的好奇、大惊小怪、故弄玄虚、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对待一件“小事”即报以滑稽的庄重姿态，才真正意会了此篇小说。在《南方巴赫》的结尾处，郑小驴这样写金宏明于雪夜的破门而逃：

“雪继续在下。细细的雪粒借着风势，在灯光中急速旋转，飞舞，跳跃。四周一片白茫，整个南方都在乱雪纷飞。我已经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零点已过，2012年的钟声敲响。熟悉的旋律中，我紧握方向盘，就像紧握自己的命运。我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但我必须驾驶我的车，在这个雪夜一直开下去，开下去……”

这是每一个少年走向成熟的时刻。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