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昕：诚实的短篇小说

我在阅读和分析雷蒙·卡佛的短篇小说时，曾经谈及他的叙事策略以及写实和虚构之间的微妙关系。应该说，这也是直接影响并决定小说形态、叙事方向和文本价值的重要问题。小说“说”什么？如何“说”？作家可能或需要怀揣怎样的叙事冲动和念想？文本的内容和形式无法拆分，这是文学叙事天经地义的基本原理，所以，小说的结构、语言、人物，还有叙事方式，怎样才能构成既浑然一体、严丝合缝又充满张力的“营垒”？而且，探索如何生成超越生活、经验本身的“感觉结构”，制造出对生活重构之后的文字迷宫，也是许多小说家乐此不疲的事情。卡佛在他的创作中，发展了一种被研究者称之为“极简主义”的小说文体。可以说，卡佛将自己的文字简直是削到了瘦骨嶙峋的地步。那么，卡佛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地对叙事进行精炼、压缩，对生活做极端化的简洁性处理呢？我想，他最终是否就是要真正地掂量出究竟什么才是生活之重、存在之轻？

在有些作家那里，生活本身可能是贫瘠的，他更多地需要想象、虚构和重组丰厚的生活。但是，是否可以说，只有诚实的叙述才有可能是真实的呢？那么，怎样的叙述才是真实的和诚实的？尤其是短篇小说，它如何能以如此短小、如此极简的字符，表达一种诚实，一种诚恳，这当然也成为考量作家写作水准的重要尺度。

一般地说，生活是由许多极大的事情和极小的事情构成的，也可以说是累积、堆砌起来的。而最难说清楚的就是，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哪些是有价值的，哪些是无所谓的。而且，哪些事物或事情在生活中重要，而在小说里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还有，难道只有那些有“深度”、有“象征”、有“宏大内容”的叙事，才是有价值的吗？这些，又都是由谁决定的？在小说里，当然是由作家自己说了算。作家会按着自己的构想，也按着自己的方式，坦然地写出他所感觉到的一部分生活，这部分被呈现出的生活，能够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兴趣、震撼、鼓舞或沮丧，往往会因人而异。我们看到，卡佛的小说所呈现的形态，常常令人感觉是他把小说和现实混淆在一起了，但是，这种混淆却充满了魔力。我们从卡佛的小说文本里，感觉卡佛仿佛是要放弃虚构，写得很自我，我行我素。在他看来，“叙事流”就是生活流，他所呈现给我们的，更多“是种种生活场景的有机串联”。也许，我们还会有疑问，写实的东西就一定是可靠的吗？一个作家的诚实，是否就可以决定作品的品质或成败吗？写实和虚构结合，是否更接近小说的本质？写实，或者说能够写实，将梦想融入写实，将写实融入梦想，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卡佛说：“我认为在我们过的生活和我们写的生活之间，不应该有任何栅栏。”

现代小说都特别看重对人性的发掘，小说家愿意通过描摹、判断人性来直击生活和现实。这一点，对于短篇小说的写作来说可能有更大的难度。因为在短篇小说里，作家必须要更加注重现实的细节、细部，注重和表达出生活中的合理性，这也许也是一种诚实。同时，作家还要将自己的情感植入其间，诚实地表现出生活、人性、事物的缺陷。这在短篇小说有限的篇幅里，确实是一件非常有难度的事情。但是，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想：诚实的短篇小说，它所呈现的一定是一个充满张力和弹性的叙事空间，这样，生活本身的魅力就会自然地呈现出来。

这一期“短篇的艺术”栏目，推出了作家艾伟、学者季进、沈杏培、刘思诚关于短篇小说的文章，所谈视野开阔，均属真知灼见。我感到，他们不仅表达出了自己独特的洞见，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短篇小说的内涵。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