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压甲骨的车轮》：历史与现实的车轮回响着命运的四重奏

长篇小说是文学之重器，中篇小说是文学之利器 ，短篇小说是文学之锐器 ，长篇有长篇的短处，短篇有短篇的长处。当代文坛，迟子建可谓是将长中短篇小说掌控的得心应手，游刃有余，难能可贵的一位作家。《碾压甲骨的车轮》（原载《收获》2023年第四期）是迟子建最新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是迟子建为小说艺术注入东北故事与历史与现实特别才情的全新展现。

如果给小说装上现实与历史两只车轮，就可以穿越时空之门，自由往返古今，那么迟子建的中篇小说《碾压甲骨的车轮》就是一只车轮钩沉东北往事，一只车轮呈现当下现实，两轮并驾齐驱，驰骋在双重空间的一部小说。小说如车轮，一只碾压甲骨的马车轮，历史的马车轮，穿越遥远的历史，从远方滚滚而来，搅动着一桩扑朔迷离的失踪案。以悬疑推动小说逼近人心，驶入现实的车道，在甲骨失散的神秘之外引发互为镜像的神秘失踪案件。迟子建以小说的艺术形式，左勾右连，推陈出新，借失踪者李贵引出祖父李满，又借李满引出一代学术名流罗振玉、王国维以及甲骨失散的历史事件。“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人与甲骨同悲共辱，物与现实同哭共命，在虚实相生、亦真亦假中给碾压甲骨的车轮赋予了一颗“痛苦的灵魂”，给破碎的甲骨吹响了一次“殉葬的风暴”，在虚构中演绎了“樱花奏鸣曲、甲骨变奏曲、洞庭街小步舞曲、马车轮回旋曲”现实与历史交织碰撞的四重奏。甲骨失散犹如亲人失踪，超乎寻常的想象力推动着历史的马车轮碾压甲骨，发出赴汤蹈火般的魔幻咆哮，破碎的呜咽歌哭，就像缩微了的罗马斗兽场，豪情与鲜血激荡，欢笑与眼泪同在。《碾压甲骨的车轮》是一次现实与历史的不期而遇，文化与文明的巡礼致敬，魔幻与悬疑的暗自契合，破碎与隐形的兀自回响，今人与故人的两两相望，故事与古物的凄美与共。

《碾压甲骨的车轮》线索纷纭、信息密集、视野开阔、人物庞杂、上下求索、左右逢源、层层递进、步步为营、疏可跑马、密不透风，穿针引线地囊括了甲骨失散，寻找碾压甲骨车轮，穿越现实与历史的人物命运。而主人公李贵的失踪之谜是一个不解自解之谜，一个生死未卜、吉凶难测费解破解之谜，一条神龙不见首尾、如甲骨般破碎失散贯注全篇的主线。如果说李贵失踪是祖父碾压甲骨车轮的魔圈厄运缠身，那么妻子对李贵失踪之谜的推理破解，则带有巫师用甲骨占卜吉凶的色彩，而李贵发给妻子的电子邮件又像是在龟甲和兽骨上刻下的卜辞，愈发充满神秘悬疑色彩。

无论精神探索，思想内核，还是历史气息，艺术质地，《碾压甲骨的车轮》无疑是迟子建创作生涯里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一部小说。现实与历史、诅咒与厄运、魔性与传说、盐庄与马夫、祖辈与命运、冤魂与屈辱、友情与爱情、咆哮与车轮、文物与大云书库、罗振玉与王国维、洞庭街与银杏叶、影楼与海鲜小厨、龙王塘与蛇岛、敲诈勒索与有期徒刑、新冠疫情与癌症晚期、电子邮件与登录地IP、快递与礼物、寻找与藏匿、失踪与归来、真实与谎言、悬疑与推理、悲悯与乐章、樱花与甲骨、受害者与被害者、凶手与谋杀、活不见人与死不见尸……“谁是谁的罪人，谁又是谁的恩人？彼此成全中的鸡零狗碎，各自辉煌中的隐隐相斥”，把《碾压甲骨的车轮》打造得滴水不漏又迷雾重重，天衣无缝又疑窦丛生。整部作品行走往返于甲骨的现实与历史之间，叙述结构在移步换景、亦步亦趋中采用现实与历史时空交错，回环往复的艺术形式，结构处理十分讲究，疑点衔接严丝合缝，不着一丝痕迹，不露一丝破绽。尽管人物庞杂、线索纷繁、情节错综复杂、疑点千头万绪，但思路十分清晰，呈现当下现实与钩沉东北历史既一脉相承，一衣带水，又楚河汉界，各自为阵。如同碾压甲骨的马车轮，历经岁月的沧桑巨变，依然坚实耐腐，完好无损。

甲骨文是汉字的祖先、文化的童年、文明的摇篮。尚有生命的脉搏，尚留千年的余温，尚存千年的心跳。承载着中华文化的初始痕迹，代表着先祖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伟大创造力。现实生活也许不再需要甲骨文，但没有从历史的蛮荒滩头驶来甲骨文车轮，就不可能有时代发展的巨轮浩浩荡荡，滚滚向前。“那是太阳都想采撷的花朵，月亮都想拾取的露珠，学习甲骨文，会有走遍千山万水的感觉。”《碾压甲骨的车轮》借助悬疑推理写作，通过甲骨文物碎片化的遭遇，是对中华悠久历史文化的一次深情回望。余秋雨在《发现殷墟》里写到：“甲骨文和殷墟告诉人们，华夏先祖是通过一次次问卜来问鼎辉煌的。因此，辉煌原是天意，然后才是人力。破晓时分的图像总是朦胧不清的，我们只能高一脚低一脚地随机摸索。终于有了殷墟，有了文字，有了由文字连带出来的一切黎明的景象越来越看得清晰。今后我们的谈论，会是另一种面貌了。”（《中国文脉》余秋雨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11月）故物与故事相依相伴，现实与历史历久弥新。看似沧桑蒙尘的古物，自有文明的意义与价值。千秋万物生生不息，无非是换一种形式重新来过。犹如故人重逢，雨落星河。

以小说回放历史，从历史驶入现实，以甲骨虚构故事，以悬疑呈现文明。“当甲骨破碎，首先必须收集完整所有碎片，才可能破译凿刻其上的古老秘密；其次，实际上我们只能解读少数甲骨文字；最后几乎所有的甲骨都是碎的。所以，这世界上总有些秘密，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甲骨碎》那多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6月）不论是在历史车轮下，罗振玉失散的甲骨碎片，还是现实中李贵寻找碾压甲骨车轮的失踪之谜，都有着相同的命运遭遇，甲骨碾碎与心灵破碎，文物失散与人物失踪既是暗自契合，也是喻意所指，充满着对文物与人物的悲悯情怀。每一片甲骨都是有生命的文字象征，甲骨文字会喊疼，甲骨文化会哭泣。甲骨被碾碎的声音，发出的咆哮，滚滚车轮的呜咽，受惊的马发出的凄厉的嘶鸣，都是甲骨上那些粉身碎骨的文字冤屈的魂灵在舞蹈。犹如看见寒冷的东北降下历史的大雪，聆听历史与现实的车轮回响命运的四重奏，疯狂的马匹拉着失血的马车，碾压着哭泣的甲骨，向着历史与现实四处狂奔，溅起的甲骨碎片是洒在大地上触目惊心的鲜血。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悲怆。甲骨失散，甲骨成尘，谁来关怀在暗夜里哭泣的灵魂？谁来寻找在欲望中沉没的文字？《碾压甲骨的车轮》以痛惜历史的悲悯情怀传递出守护文物、爱惜文字、敬畏文化的良苦用心，以及历史与现实交织在一起的风暴与回响乐章。

第一乐章《樱花奏鸣曲》，是紧贴现实生活的针扎线缝，静水流深，烟火漫卷。爱情、婚姻、家庭、亲情、友情、疫情、开影楼、赏樱花……勾勒出现实生活的世情图景。

第二乐章《甲骨变奏曲》，是穿越现实生活的历史钩沉，两封电子邮件拂去历史的尘埃，家族往事、碾压甲骨的车轮、罗振玉、王国维、大云书库一一浮出水面。

第三乐章《洞庭街小步舞曲》，是背离现实生活的历险与及时止损。仿佛两条穿越了惊涛骇浪幸存下来的鱼，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魔鬼一半是温柔乡。暧昧与混乱纠缠、新欢与旧爱撕扯、樱花与银杏叶飘落、旧居与漫步交织，直到碾压甲骨的马车轮幽幽现身。

第四乐章《马车轮回旋曲》，是现实与历史的狭路相逢。历经历史之尘的覆盖，时间之重的碾压，苦苦寻觅的马车轮归去来兮，从历史深处驶入现实轨道，魔圈再次降临，谋杀嫌疑人贺磊不幸被马车轮砸成植物人。

尼采说：“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四个乐章，四封电子邮件，刹那即永恒，芥子纳须弥。甲骨失散是历史的噩梦，亲人失踪是现实的噩梦。好像命运故意留下的谜面，一桩失踪案变成了无头案，破解碾压甲骨的谜团陷入更深的困境，而现实尚需直面，历史唯余歌哭。

刘庆邦说过：“写作能让人善良。作家为什么对世界充满善意，因为他一直处于写作状态，这是一种沉浸式的状态，他沉浸其中的世界是善良的世界。”不论怎样沉重哀愁的现实与历史，一旦到了迟子建的笔下，最终都要执著地落脚到向善而行、以爱为笔、与美为伴的文学语境之中。在《碾压甲骨的车轮》里，迟子建是如何化解现实与历史的沉重？眼前与当下的迷茫困惑？迟子建的办法是透过孩子的眼睛和心灵，让孩子参与安抚成人的痛苦。这个孩子就是失踪者李贵的儿子李顺，出生在旅顺、喻意人生只要平顺就好。顺顺从始至终代替失踪的父亲，成为了保护母亲人小心大的一个男人，使小说增添了以弱对强，以小见大，以爱胜恶的一抹烛火微光。“顺顺说，我光脑袋就行，这点雨不算啥，你和妈妈打伞吧。但他很快意识到不能让我和贺磊用一把伞，立刻改口说，我先打伞把妈妈送过去，等妈妈买完回车里，再接贺磊叔叔过去。顺顺的身高过我腰了，我一手撑伞，一手揽着顺顺向小市场走去的时候，觉得身边有个儿子，是那么的踏实。”“顺顺见我回家越来越晚，问我为啥晚上老是出去。我不敢看他清澈的眼睛，把目光放在他脖颈上，心虚地说去找他爸爸。顺顺脖颈的青筋跳了一下，说我找不着他爸爸，别再把自己弄丢了。”尤其是顺顺为了安慰妈妈，以善良的欺骗，以爸爸的语气发给妈妈的电子邮件，一个尚未涉世懵懂无知孩子的懂事成熟与良苦用心令人瞬间泪奔：

老婆：

二〇二三年要来了，我给顺顺寄了个书包，希望他好好学习，估计过两天应该能到。给你的礼物在洞庭街罗振玉旧居前，相信你会找到。爱你和儿子。

贵哥

迟子建曾经写到：“这个世界的恶是强大的，但是爱与美更强大！”不论是现实的暗藏杀机，还是历史的轰然作响，《碾压甲骨的车轮》无疑是一个不堪沉重的文本。但迟子建以童心稀释沉重，以爱心化解悲情，以亲情的呵护补偿家庭的残缺，用年少的心智掩护成人的破碎，用孩子的美好心灵对抗现实生活的罪与恶，在与年龄不相符的审视中让微弱的烛光闪烁着童真的悲悯。从某种意义上说，年幼的顺顺替父持家，保护母亲的行为，又何尝不是失踪者李贵归去来兮的另一种悲悯表现。

苏童曾经这样评价迟子建的创作：“大约没有一个作家会像迟子建一样历经二十多年的创作而容颜不改，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每年春天，我们听不见遥远的黑龙江上冰雪融化的声音，但我们总是能准时听见迟子建的脚步。”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迟子建是一位具有强烈东北地域性与历史意识的作家。朴素、深沉、静美、温情、冷峻、悲悯……热气腾腾的现实生活与冰天雪地的地域特性，构建出白山黑水的风土人情、文学故乡、家园情怀。从入道文学伊始，迟子建守着一颗文学初心，怀揣一支人性的温度计，始终把善与美的目光，投向白山黑水与北极村，构建着属于迟子建的文学世界、文学故乡。从《额尔古纳河右岸》到 《白雪乌鸦》，从《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到《碾压甲骨的车轮》，迟子建的创作视野多重又专注，艺术质地沉静而温情。作品既有苦难困境里的顽强挣扎，也有黑暗阴霾笼罩下的悲凉挽歌，既有向善而行的人性之光，也有悲天悯人的精神探寻。地域文化从来都是构成文学特色的重要因素，以浓烈的东北地方性强化作品的独特标识，增强辩识度，在突出东北地方性的同时强调故乡感和故乡情结。《碾压甲骨的车轮》鲜明的东北地域文学风格，既带有鲜明的东北风情遗韵，也有“新东北文学”的标志性写作特色。由现实进入历史，书写历史，然后从历史回到现实，照亮现实，在现实与历史中穿越回溯，使看不见的看见，使遗忘的抵抗遗忘，迟子建的《碾压甲骨的车轮》为地方性历史与现实写作，对真实和虚构的重新认知提供了一种崭新的借鉴模式。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