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我们各自承担生活的重量

一

这是“新女性写作专栏”的第一期，我们特别邀请了杨知寒、三三、蒋在三位小说家。她们都出生于20 世纪90年代，在刚刚过去的2023年，她们被广泛关注：杨知寒的《一团坚冰》获得了宝珀青年文学奖，三三凭借《晚春》获得了“王蒙年度特选青年作家”，蒋在的《飞往温哥华》惊喜出版，备受瞩目，某种意义上，她们是新一代新锐写作者的代表。本期推出的三篇小说《慢回身》（杨知寒）、《上海女郎（2003— ）》（三三）、《许多》（蒋在），是三位作家专为“新女性写作专栏”而写，三部作品新鲜、丰饶，既有结实饱满的文学质感，又有独属于新锐作家的锋芒与异质，是为我们带来开年惊喜的小说佳作。

《慢回身》里，“我”是有点拧巴的女青年，喜欢跟这个世界“较劲”。“一马平川你从来觉着没劲，有沟有坎，才偏想试试。不这样吗？”而丈夫李旭东老实笨拙，总让人不满意。“我一直觉得李旭东有点儿精神疾病，万般忍耐，跟在我手里掐他什么短处似的，常表白，说只要和我一起，人就有了活气。”背负着高额的房贷，又不得不遵从职场里的各种规则，一对年轻夫妻，生活在重压之下。陪酒、应酬，情感的枝蔓都纷扰在小说中。职场中周旋的李旭东因酒量小被嘲笑。“我”决定瞒着丈夫用“我”的酒量陪他的上司应酬，这是故事线之下巨大的“冰山”，但最终被发现：“我于是完全明白，为什么吃苦耐劳的李旭东干不下去，铁心辞职，明白他为什么要把我给他擦眼泪的纸巾，摔在我的脸上。”结尾处，看起来沉默而怯懦的丈夫在电话里说出了他的想法：“他说，很多话，十来年，一直想告诉你，每回我说，每回像进山洞，听不见你答复，你连好奇都没有。宝宝，其实就算打着呼噜，我也没睡实过，我一直等待有一天，你睡着能抱下我。你从没有，也是，我没要求，咱俩缘分已尽。”

这是陌生的、关于残酷生活的作品，“我”和李旭东的感情如此复杂但又煎熬。生存与生育，工作与尊严，日常与激情都在作品里逐渐显露。一方面，“我”是不成熟的女性，“你希望每个人都对你施以援手，可谁伸手，都会被你拽下去，沉死到底”。另方面，婚姻的破败最终使她看到真相：“我选择把这些照片带走，心知肚明，我很早便带走了我心爱的丈夫，家禽般的勇气。”

作为青年小说家，杨知寒有着令人惊讶的文本处理能力，尤其是，她总能捕捉到生活中的寒光与寒意，而这寒意又往往与情意和暖意并在——穷途末路的年轻人找到各自的轨迹与出口，而那也正是对于生活质地的辨认与记取。《慢回身》里的女性气质是并不刻板化的。作为女性，她是复杂社会关系里的人，被许多生活的情感线头缠绕，任性而逞强。写出她的无理、莽撞、自以为是，也写出她的柔软与纠结 ；这是不讨喜的女人，但却摇曳、生动、鲜活，她是我们生活中复杂立体的女人。——“慢回身”这个题目多么好啊，它是祝愿，也是提醒，也许，正是因为有了“慢回身”的提醒，才能有我们“从容不迫”的将来。

二

《上海女郎（2003— ）》中，三三讲述了一位女性的情感历程。小曹是婚姻爱好者，相信爱情，年纪轻轻就和大她许多岁的艺术家结婚，充满了生活的勇气。这是“我”最初来到小曹家吃馄饨的场景：“一些水汽覆在我脸颊两侧，耳中传来朱文开的侃侃而谈、小曹的笑声、间歇啜饮馄饨汤的声音。这就是具体的生活，尽管它也由一部分虚妄的念头所构成。”但是，具体的生活慢慢开始露出“峥嵘”。小说中写到进入婚姻的小曹：“她大约刚从菜场回来，手提竹篮，疾步往前走。或许与着装风格有关，小曹的气质大有改变。那些柔弱、羞涩的成分蒸发殆尽，我险些没认出她来。”这时候的小曹，也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我要承担我们的生活。”作为妻子，她在丈夫朱文开的影集《上海女郎（2003— ）》里出现，成为被记录的对象。“或被置于昏暗幽魅的光线下，做出迷离的神情；或在明亮嘈杂的饭店里，衬衫扣解到第三粒，正吮吸一只螺蛳壳；或躺在床上，以挑衅且挑逗的眼光盯着相机，而他们的女儿正在旁边午睡。除此以外，还有恐惧、悲伤、愤怒的时刻，但朱文开的镜头巧妙地从这些情绪中攫取了性的成分。有几张小曹哭泣的照片，尤为撩人，似在引逗观众去侵犯她。接着，是我最难以评价的部分——影集里有五分之一是小曹裸体的照片。胸形、肋骨、腰窝、臀线、双腿之间、脚趾上细小的痔，每一处都被记录了下来。”

要如何面对自己的被拍摄身份？“这本摄影集出版以后，我整天提心吊胆，怕我爸妈、孩子、朋友发现。…… 可不管怎么样， 我还是希望它能火起来，被更多人看到，那些都是我真实的生活啊。”从摄影家妻子到便利店店主，小曹经历着她的人生，依然在困顿之中，直到想借钱时，才向叙述人说出了她的想法：“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好好读书，结婚太早，人生一下子封闭起来。现在还拖一个孩子，没精力出去上班。我爸妈自身难保，一年一年下去，实在不好意思再问家里要钱了。”当然，小曹也听到了作为律师的叙述人的想法 ：“但是小曹，牺牲并不能换来爱，这跟你的姿态无关。你强势也好，温柔也好，凶狠也好，卑微也好，这种交易都是行不通的。”

“上海女郎”是多么光鲜的名字！小曹最初以为遇到了爱情，但其实没有。直到小说结尾，我们才发现，青年小曹也只是丈夫回到真实生活的“凭借”而已，他并不真的爱她。也因此，《上海女郎（2003— ）》的题目与内容构成了奇怪的呼应关系。谁说上海女郎一定是我们想象中的女郎呢，小曹其实是那万千普通上海女郎中的一个。也由此，“献给不存在的曹丽萍”的小说题记便也有了 意味深长的指向。

《上海女郎（2003— ）》是有浓郁上海气质的小说，带有艺术气息和日常气息，人与人之间掺杂着一点点客气与边界感。作为小说家，三三的叙述细腻克制，整部作品充满了诗性的轻盈。读罢这部小说，我们当然会想到“上海女郎”，那些镜头下的女人们，但是，我也多次想到小曹煮的热气腾腾的馄饨，以及最后一刻没有说出口的“借钱”。三三笔下的这位上海女郎，命运不是直线上升式的，但也并非抛物线。她不是传奇，而是活在真实生活与具体事物中，无论笑语嫣然还是落寞清淡，也都有着“春风吹又生” 的生命能量。

三

《 许多 》中， 蒋在讲述 的是女性友谊，不，更关于我们如何看待他者的人生。阿芳 是人群里耀眼的女性，也是黎艳的小伙伴， “虽然有同学说阿芳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们还是愿意相信她与众不同的笑声以及不甘平庸的活力”。阿芳不安于住在小城，要去北京，要去英国，要过另一种生活。“阿芳在过去的好一段时间里，成为她们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她们羡慕阿芳敢作敢当一直为心中的梦活着，她见过的世面，还有她自由的选择，都让她们难以说不嫉妒，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闭口不提英国的事。…… 阿芳英语非常好，熟悉各种电脑软件，还喜欢上各种社交媒体，跟来自世界不同地方的人聊天，借此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阿芳向往外面的世界，痛恨因循守旧的生活，认为所有的陋习在自己家乡的那个小镇最为集中，她说一听到那边的人在街上扯着嗓子说方言，她脑袋就要炸了。”但阿芳到底还是在小城结婚了，和那个传说中的来自台湾的男人过日子，再后来，男人中风，阿芳养活他。

《许多》里的阿芳，是小城的异乡人，但回到小城也慢慢开始融入。“她说她之前就是环保主义者，现在更是，而且还是自然主义者，化学的东西都不用，洗头用皂角，洗碗、洗衣也用皂角，蔬菜全是地里长的，真正明白了物尽其用……说到鱼时，阿芳笑得更开心了，鱼可以用网子到河那边的水草稻田里去网，小鱼都晒干了，我表妹来看我时，我就给她带回家。”迷人的溢光流彩的元素在小说中流动。我们得以慢慢了解传说中的阿芳。误解、隔阂在时间和情谊面前慢慢变淡。原来，我们不了解她，就如同我们不了解那条可爱小狗的名字叫“喜多”而非“许多”。

不得不感叹，蒋在的小说技艺越来越精进了，小说精准刻下了小姐妹们之间有“怕你吃不饱，又怕你吃得太好”的嫉妒，但也写下她们看到阿芳此时境况时的不忍戳穿，《许多》里的叙述调性是让心中有暖意的，光越来越亮，是从四面八方慢慢聚拢来的，来到阿芳的生活中，也来到三个小姐妹的交谈里。《许多》里，作为小说家的蒋在写下了她的善意、祝福和体恤。

四

面对各有故事的女性，三位小说家都有分寸，并不热切靠近，也不冷眼旁观，而这，也恰恰体现出了优秀青年写作者对“他者” 生活的理解力。虽然都讲述爱情和婚姻，但叙述视点并不只是放在男女关系、情欲关系里，而是放在时间维度、社会关系的维度里打量和凝视。

女性的生活不是狭窄的和单一的。要将女性放在更为广阔的世界里去理解，要在更宽阔的角度回应什么是真实的生活，什么是复杂的人生。《慢回身》里，“我”总想控制和丈夫的关系，“我不想让李旭东知道我依赖他，希望我们的爱情是一场我单方面操控的惊喜，该什么时候失落，就什么失落，该什么时候感动，就什么时候开灯、撒花、拥抱……措手不及，一气呵成”，但其实她太自以为是了；《上海女郎（2003— ）》中，我们总以为相册里的小曹是被损害的，“以为她敌不过朱文开那乌烟瘴气且时刻高速旋转着的自我，以为她是被迫屈从于他，可事实上，其中多少有小曹自愿的成分，这是她的选择”；《许多》中，“阿芳一直寻找着再次出去的机会，她说婚姻是一个女人的二次投胎，没投好就毁了。所以她活跃于各种相亲网站上，久而久之她成了各大网站的高级会员。她的婚姻理想是嫁到国外去，她认为只有老外自由的思维才是符合自己的”，但最终她回到小城结婚，扛起了生活的重担……生活总有我们所不能预测和设想的部分，一如女性际遇也并不总是我们所想当然的模样。

那些实在的、切肤的生活在作品中一一展开。当然，在书写何为真实的女性生活时，作家们也写下了女性如何理解生活。理解可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但也可能是在漫长的时光里由辗转反侧、耿耿难眠中淬炼而成。冷静讲述所遭遇的一切，认出真相，接纳或放弃，却不哭嚎。小说中的她们，生活和际遇如此普遍和真实，她们在小红书，在朋友圈，在微博，也在现实生活中。写出她们的“好”，也写出她们的困顿、卑微、漂浮感。跳出受害者思维，跳出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写下一个个独立的人，也写下万千如她们的我们。我想，这便是新女性写作的意义。新女性写作不是女人文学，不是女性赞美诗，而是要直面女性的生存——新女性写作不只是要写出“一个人的房间”里的挣扎，写出她们的势单力薄与幽微人性，更要写出她们对有重量的生活的直面，与承当。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