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生活背后蕴藏着无限的精彩

在几位江苏作家新近发表的小说中，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对于平静、庸常的日常生活之流下所暗藏的汹涌的关注。如范小青的《似曾相识谁归来》、鲁敏的《无主题拜访》、秦汝璧的《我要离开你》，以及李黎的短篇小说集《夜游》。作家们用这些创作撕开并展示着细碎的日常生活本身的深邃。

范小青在她自己的创作谈《吊诡的虚构来自于平凡生活背后的精彩》中谈道：“混沌，不可测，是当下纷繁复杂五彩缤纷的社会现状的某种呈现，无论是生命，抑或是人际关系，也或者是生活中的各种细枝末节，无不混沌成一团乱麻，我们人人都纠缠在其中。”这“混沌”正是对看似平淡的日常背后所隐藏的那些暗流汹涌的表述，只是在强大的日常生活之流中，在白日里清醒的状态下，没有多少人会对这些暗涌过分纠结在意，不过是为它们披上一层名为平静的纱罢了。而作家们将这层纱扯破，通过虚构展示着生活平静外表下的混沌。在范小青的《似曾相识谁归来》中，这种混沌到最后使得人连对自己的存在都感到迷惑不清。小说中的老人认为自己是年轻时当过知青的罗星星，他从养老院偷跑出来是为了找到曾经在下乡的村中结识的陈金生向他要债，兜了一大圈，费了好一番功夫，最终自己却“变成了”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周围的人都说“我”就是陈金生，只是因为失忆了所以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而知青罗星星多年前就去世了，那么“我”到底是谁，最后已经难以分辨。范小青通过一种“吊诡”的、更富有隐喻色彩的方式，拨开了日常生活的外衣。

而在其他几位作家的小说中，这种混沌开始时刻散布在日常生活的缝隙之中。在鲁敏的《无主题拜访》中，主人公周默多年来一直过着不咸不淡、充满着细小的不满却只能当作无事发生、默默忍耐的生活，只是在体检时得知身体可能有异常之后，他得到了一个契机，更恰当地说是“借口”，从而开始了小小的“抵抗”。在这一过程中，作者将那些以往在人物日常生活中被其刻意忽视的、掩埋在心中的暗流拆解开来，细致地将那些细碎而隐秘的心绪道来，母亲生前的情感、女儿成长的烦恼、与暧昧之人不清不楚的关系、妻子的过去、职场中的“潜规则”与愤懑，等等。周默期望着自己尽力去作出的一些改变可以像一场变革一样继续下去，然而他的小小“抵抗”其实也并没有使强大的日常生活之流激发起什么波澜，一切仍只是“暗涌”。当周默终于鼓起勇气抱着打开心结的愿望去向母亲生前的恋人道一声对不起的时候，当他多年后再去拜访女儿的高中班主任老师的时候，当他下定决心与暧昧不清的女人向前迈进一步的时候，一切事情却都不似他想象的那样发展，在平静如水的生活之内，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各自为营的事实被作者撕开。

在李黎小说集《夜游》中的《书房夜景》一篇中，已婚且正和妻子在装修新买的房子的牛山突然收到了几年未见的情人的联络，他带着躁动的心去和情人见面，在酒店顶楼的餐厅里偶遇了一群同样躁动着的人到中年的同事们，他们有些曲折荒诞的夜晚也就此拉开帷幕。故事中一群人在饭后去唱歌，中间程立志在唱完《同桌的你》后突然痛哭起来，引起了众人的好奇，而他眼泪的背后并不是因为想起了过往的什么人，而是因为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的一个人可供他念起……白日里与妻子孩子平静地生活，按部就班工作的人们在夜晚带着各自躁动不安的心在酒醉的掩饰下“真情流露”。日常生活的无趣、压抑，以及人到中年生活的疲乏一览无余。

小说《我要离开你》中，作者秦汝璧揭示了人们希望能够维持住那其实并不完全尽如人意的日常生活，将一切波澜都能停留在暗流状态的心理。面对妻子无休止的猜疑，尽管令人感到疲倦厌烦，但胡海拉仍尽力弥合着一切。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躁动，只是日常生活再不完美，终究谁也不愿将平静打破，如同《书房夜景》的最后，撞破了牛山不忠的妻子抄起一个啤酒瓶狠狠砸在他的头上，人们虽然厌倦那些庸常无味的生活，但更没有人想去挨那打碎一切伪饰的酒瓶子。

江苏作家擅长通过刻画生动的日常生活场景乃至细节去表现这些暗流涌动的瞬间。李黎的《龙虾之夜》中，“我”应表弟邀请到他开的大饭店中品尝龙虾，到了饭店才发觉，或许真正几次三番邀请“我”来的是即将跟表弟结婚的“我”的老同学王翼。王翼向“我”介绍几种他们新开发的龙虾，而就在这些围绕着龙虾铺展开来的对话之中，各种人事过往以及二人各怀的心思便从中流淌而出。同样的，在《无主题拜访》中，主人公周默单位聚会的酒桌上，鲁敏将其中各色人等的举止、语言、眼神描绘得活灵活现，缭绕在周默眼前和鼻尖的烟雾仿佛也向着读者扑面而来，这种极为日常的情景中所暗藏的人情世故和职场“潜规则”也从中显露出来。小说最后，向来不大和睦的妻女在共同面对“我”的异常时，递凳子、推奶茶、使眼色，将家庭生活中某种隐秘的平衡感表现出来。《我要离开你》中，夫妻之间在产生怀疑后的一些相处细节，都将那些无法摆脱的猜疑和心猿意马掰开揉碎在了这些生活的微末之处中。而这些都要求作家有着对日常生活本身的关心、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捕捉，以及强大的文学描写的能力。

无需繁复的情节或者故作的悬疑，江苏作家向我们展示，凡俗的现实生活本身已经内蕴了许多丰富且幽微的、深不见底的东西，正如范小青表述的那样，平凡生活背后有着无限精彩，有的流动在人与人之间，有的则深埋在每个自我的内心深处，这些平凡日常之下的暗流涌动，同样需要甚或更加需要我们去关注、去思考。

（作者系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