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小说评论 > 科幻评论

远航!远航!

发布时间:2021-08-09 来源于:科幻世界 作者: 刘慈欣 点击数:

  (原载于科幻世界2003年3月号)

  这是借用一篇科幻小说的题目,作者是一名叫法默的美国人,描写哥伦布乘一艘装备着无线电的大船,在平面状的地球上航行的迷人故事。其实,科幻小说在精神上与大航海时代有密切联系,科幻小说家笔下的宇宙航行,就是海洋探险的三维翻版。一艘小小的飞船,像一粒漂浮在太空中的金属果壳,这是大多数科幻小说中星际航行的情景。

  但真实的恒星际航行可能是另一个样子,在那种航行中,行驶在广阔海洋上的将不是从利物蒲或鹿特丹驶出的三桅帆船,而很可能是利物蒲或鹿特丹本身。

  科幻小说中的宇宙航行大多是以某种超技术为基础的,即那些能在短时间内跨越光年级的距离的技术,比如超光速和空间跃迁等。目前,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验中,都没有一个被科学界普遍认可的对超光速可能性的证明,空间跃迁就更不用提了。科学和技术的力量是有目共睹的,但自然规律也有一个底线,不可能我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很可能,当公元两万年到来的时候,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仍然有效,光速仍然不可超越,我们最强的动力仍然还是核聚变。但如果那时的人还是人,就一定扬起了恒星际航行的风帆。

  那么,就让我们想像一下,在以现有的理论为基础,技术向前迈一两步的情况下,星际航行可能是什么样子。

  设想我们能将宇宙飞船的速度再提高二、三百倍(相当不少了!),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那么我们到达最近的恒星再返回需要一千年,如果飞船从宋朝出发,现在就快回来了。在这样长的时间里,像哥伦布那样带足淡水和粮食是不太可能的。当然,应该考虑到冬眠这个办法(这已经不算是超技术了),一艘小飞船载上两三个人,在冬眠中用五个世纪到达那里,看一看后再用同样的时间在冬眠中返回,倒是可以带足水和干粮(如果对保鲜要求不高的话)。但这样的航行只限于探索,而人类宇宙航行的最终目的与大航海时代一样,是要在那些遥远的地方开辟新世界。在那遥远的星系,可没有用几个玻璃珠就能哄骗着为我们干活儿的土著,要在那里建立一个新世界,无疑是要去很多人的。即使采用冬眠方式,在到达目的地后这些人也要醒来去开拓新疆域,在把那里的行星变得人类可以生存之前,他们还是要依靠飞船上的系统生活,而这个阶段可能长达几个世纪。一篇获本届星云奖提名的小说《航程中》(《Thebetweendays》)就描述了这样的困境:一艘载有上百名乘员的宇宙飞船,飞向距太阳四十多光年的一颗恒星,计划在那里的行星上开辟一个人类新世界。全部航程需两个世纪,这期间飞船上的所有人员都处于冬眠状态。由于一次意外事件,一名乘员在飞船启航不久就苏醒了,而且无法再次进入冬眠,只能在飞船上孤独地渡过自己的下半生。他又活了六十多年,吃掉了飞船上给养相当大的一部分,这些食物贮藏是为这些星际移民到达目的地后准备的,为此,这名孤独的人在死前留下了一封道谦信。其实,这是没有这位苏醒者,飞船上的给养又够这上百人维持多长时间?他们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那个陌生的行星变得适合人类生存?这些作者并没有交待。所以,过去海上航船那种自带粮草的方式,可能只适合于太阳系内的航行,在恒星际航行中,飞船必须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态循环系统。

  建造这样一个封闭的生态系统需要极其复杂精致的技艺,鲁宾逊的《冰柱之迷》的开始对此有生动的描写:

  ……它是最精彩的智力游戏之一,在很多方面很像象棋……我考虑得越多,越来越多的小问题就越想越严重,所有这些问题纠缠在一起,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相互联系的因果网……而这一次,人们玩游戏是为了生存。

  事实上,人类已经进行过这样的尝试,这就是一九九一年的生物圈二号工程。但那个人工生态系统不到一年时间就玩不转了,里面的科学家不得不走出来,由于过多地呼吸二氧化碳,他们一个个头晕脑涨,病秧秧的像坐了一年地牢。更有甚者,后来还发现这项实验有作弊行为。

  生物圈二号的失败有多种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它不够大。“……只有象地球这样规模的生态系统,这样气势磅簿的生态循环,才能使生命万代不息。”(选自拙作《流浪地球》),这也就决定了未来的恒星际航行很可能是超大规模的。

  提到超大规模宇宙航行,我们首先想到用整个行星做为宇宙飞船。这个想法固然宏伟,但也是最笨拙的一个。因为按照这个方案,绝大部分的推进能量都消耗在加速巨量的几乎是毫无用处的质量----行星内部的质量上,这些质量的唯一意义就是产生引力,而在薄壳容器状的飞船中,引力可以用旋转离心力来代替,即便捷又便宜,即使没有引力,飞船中的空气也不会丧失。

  第二个方案自然是建造超巨型宇宙飞船。我们可能会想像如上海或纽约那样大的飞船,但考虑到飞船生态系统所需维持的漫长时间,肯定需要大量的植被和水体,这就意味着飞船可能必须造得更大,像克拉克笔下的拉玛一样成为一个小世界。建造这样的飞船恐怕又需要超技术了。我们知道,对于薄壳结构,体积越大就越脆弱。一个核桃是很结实的,但如果把它的直径放大十万倍,即使把壳的厚度也按比例放大,它怕是也难以在地球重力下保持完整。不错,科学家和工程师们早就在认真地设计同样庞大的太空城了,但飞船与太空城有一点很重要的不同:前者需要加速,这与那个大核桃需要承受重力是一回事。不管推进力的分布如何均匀,超巨型飞船总会有相当多的部分产生极其巨大的应力,在可能想像的技术范围里,这应力是任何材料都难以承受的。这个方案还犯了一个从事理智的风险事业时最大的忌讳:把所有的鸡蛋都放进了一个篮子,一旦遇到什么不可避免的灾难(这在太空中是很正常的),就全完了。

  前一阵美国宇航员杰瑞.M.利宁杰出了一本书,描写作者在和平号空间站上的经历,这本书是傲慢与偏见的范本,通篇充满了对俄罗斯宇航事业恶毒的抵毁和丑化,其中有这样一段记述:当亚特兰蒂斯号航天与和平号对接后,航天飞机上优良的空气循环系统改善了和平号上恶劣的空气环境。这本来不能成为利宁杰贬低和平号的证据,因为和平号毕竟已经在太空独立运行了很长时间,航天飞机则刚升空几个小时。但由此受到启发,想到了超大规模宇宙航行的第三个方案:银河列车方案。设想一只庞大的船队,由数量巨大的常规尺寸的飞船组成,每艘飞船都有自己独立的生态循环系统和推进系统,可以独自进行航行。当然,这些飞船上的小生态系统受其规模限制,不可能长期运行。但在航行中,所有的飞船将组合为一个整体,飞船上的生态系统相互贯通,形成一个巨大的可以长期运行的总生态系统,同时,每一艘飞船都可以快速脱离组合体而成为独立的飞船,并可与其它飞船随意组合成新的大小不同的组合体。这样一旦遇到灾难,也只能伤及组合体的一小部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种结构在星际战争中极为有利。这很像想像中的银河列车,区别在于每节车箱都可做车头,并且它也不是长条状,更有可能是球状或环状的。对于超远程超长时间的世代航行,我们可以设想出一个“全息原则”,使得每艘个体飞船都能够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承载所有的乘员,这就使安全系数达到最大。这样的组合体有可能达到一个行星的体积,但由于其蜂巢状的结构,质量要小得多。这种组合体的内部没有超巨型飞船那样广阔的空间,而是像一个庞大的迷宫。这些小生态系统如何相连,这无数个体飞船上的推进系统如何联合发挥作用,都是很复杂也很有魅力的技术课题,但从现有的技术方向看出去,这是最有可能实现的超大规模宇宙航行方案。

  以上的宇宙航行之所以被称为超大规模,还有一个时间上的含义。这些巨大的飞船,可能要用上万年时间到达第一个恒星,而找到适合开发的带有行星的恒星,可能要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年,这可能完全改变宇宙航行的概念。对于地球来说,一次宇宙航行已经不是一个有始有终的过程,而成为漫长历史中始终存在的一个背景,那艘在太空深处跋涉的飞船,已经和它出发的世界本身一样成为永久的存在,成为人类在宇宙中的一个永远离去着的寄托。从飞船上说,经过漫长的岁月,宇航者们在与地球完全不同的环境中,可能沿着一条完全不同的方向进化。与一些科幻小说中的描写不同,地球不可能被完全遗忘,但在几百代人后,永恒的漂泊可能被认为是文明的一种最正常的状态,即使到达了一个能够生存的星系,他们也不会停下来,远航将成为星舰文明的终极目标。每当到达一个世界,他们就会利用那里的资源对船队进行修补和扩建,最后,这只船队可能达到令人难以想像的规模。

  说到这里,我们有了超大规模宇宙航行的第四个方案:雪球方案。以上的三种方案都要消耗出发的世界中的巨量资源,对于那些一去不回的孩子,地球是否愿意付出那么多还是个疑问。但我们可以先建造一艘中等规模的飞船,使其中的生态系统可以维持到到达第一个较近的恒星,然后用那个星系的资源对船队进行补充和扩建,这个宇宙雪球就这样一站一站地滚下去,最终形成一个巨大的航行世界……。打住吧,这又太科幻了些,今天我们只谈最有可能实现的科幻。

  最绚丽的梦是那些有可能成为现实的梦,科幻之梦就是这样,尽管它的想像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变为现实,但比起魔幻的万分之零来还是无穷大。据现代物理学和生物学的推测,我们人类在宇宙中出现的几率可只有几亿分之一,但我们还是出现了,并且把许多看似飘渺的梦幻变成了现实。

  并且,我们上面的梦想,实现的可能性远大于万分之一,它们所需技术的理论基础已经具备,剩下的只是力气活儿而已。

  “如果说那个原始人对宇宙的几分钟凝视是看到了一颗宝石,其后你们所谓的整个人类文明,不过是弯腰去拾它罢了。”(选自《朝闻道》)

(编辑:moyuzhai)
推荐资讯
  • 从“ 迷”到 作家

    刘慈欣是从20世纪80年代“科幻迷”群体中脱颖而出的作家,他亲历了当时的“清理精神污染”。当国内科幻进入严冬时,作为“科幻迷”的刘慈欣自然而然想为科幻复苏贡献力量,这成为刘慈欣“心路历程的转折点”,从此,科幻对于刘慈欣来说,从一个空灵的梦境变成现实而任重道远的事业。...[详细]

  • 读吴岩的《中国轨道号》 在全新轨道上疾驶

    吴岩的《中国轨道号》,我读过了两遍。年初,吴岩把他的这本新作寄给我。封面和书名乍眼看去,是地地道道的一本科幻小说。那时正忙乱一些事情,我抽时间草草的读了一遍,越读越觉得不能简单的归类科幻作品,感觉这本书写的确实有很另类,当时也没想到给他写评论或者说书评。但是,后来这本书在中国作家协会这一届的优秀儿童文学评奖中获奖了。我又翻了一遍我觉得要看看这本书为什么大家所青睐,看了一遍爱的感觉就是确实是名副其实的一个非常优秀的作品。...[详细]

  • 作品中的“她思潮”力量

    作为中国科幻30年大发展的见证者和亲历者,这33位女性科幻作家被科幻改变了人生轨迹,也推动和繁荣了科幻。作品集不仅仅展现了女作家们风格迥异的科幻作品,还介绍了作家们的生活和创作经历,展现出她们丰富的思想、独特的个性,以及对科幻深入的理解和认知。...[详细]

  • 答复说书人——刘慈欣关于科幻创作的回答

    说书人你好!你是师博吗,我们去年见过面。关于《西洋》,反正也没人敢要,你发我没意见。但我劝老弟还是慎重一些,因为这篇东西政治上很敏感。去年文瑾让我给《异度空间》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名为《SF教》,上面没什么,杨社长都没让...[详细]

  • 浪漫的喜剧

    喜剧科幻电影《独行月球》正在火热上映,该片托起暑期档热度的同时,也将国产电影“科幻+喜剧”这一话题再度提起。在《独行月球》中,沈腾有一句台词贯穿了整部电影,“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这句台词对于...[详细]

  • 控制与选择:简评萧星寒的创作

    萧星寒是从一名普通的科幻读者成长起来的作家,本职工作是老师,写作并非专职。因此,很难想象他如此惊人的文字产量,以及能写出诸如《骰子已掷出》《弓形虫》这样高水准的科幻作品。在萧星寒的近作中,我读到了当下...[详细]

  • 我们是科幻迷

    我们是一群正在人群中出现的神秘异类,我们像跳蚤一样在未来和过去跳来跳去,像雾气飘行于星云间,可瞬间到达宇宙的边缘,我们进入夸克内部、在恒星的核心游泳……我们现在像荧火虫般弱小而不为人知,但正像春天的...[详细]

  • 董晶:元宇宙之我见——人类文明的希望之光还

    去年下半年开始,一个叫“元宇宙”的名词打蒙了全世界的人,更打蒙了我这个多年秘密研究策划大型虚拟现实游戏型社区项目的从业者。10多年前,因星云奖的创办,我一直有一个为科幻爱好者建设网上精神家园的想法。那...[详细]

  • 贾立元:古怪的新世界

    “科学幻想小说……所描述的是幻想,而不是现实;这幻想是科学的,而不是胡思乱想”。这个论述揭示了“科学”与“幻想”在“小说”这一虚构性叙事艺术中相遇时的某种紧张关系——前者试图对人类生而有之的狂野的想象...[详细]

  • 建构中国 文学的女性话语空间

    长期以来,人们谈起科幻文学,潜意识里都会将其视为男性作家的专属,这并非完全是刻板印象,也是存在于当下科幻文学发展中的客观事实。对科幻这个领域来说,女性文学的困境似乎暴露得尤为明显,不仅体现...[详细]

  • 精品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