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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的秘密

发布时间:2011-08-01 来源于:中华读书报 作者: 陈晓明 点击数:

  90年代初,因为《废都》,贾平凹遭遇了批评界群体性的批评,我曾经表述过:其实那未必是全然针对贾平凹或者针对《废都》,那也是知识分子在90年代重新出场的一次集体操练。历史选中贾平凹,只有他和《废都》堪担此重任,双方都没有必要觉今是而昨非,中国文学的历史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这就是当代文学创作和批评的必由之路,谁让我们身处如此剧烈转型和变革的时代?

  2011年,贾平凹出版《古炉》,67万字,开印20万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魄力和信心都值得称道,显然这样的行动不只是建立在贾平凹三个字上面,更重要的是要建立在《古炉》这部作品上面。《古炉》是一部怎么样的作品?在《废都》、《秦腔》之后,贾平凹这个年近六旬的文学老汉还有多大作为?如果这不是让人捏把汗的事,那就要让人击节赞叹了。赞叹显然不只是对贾平凹,更重要的是对今天的中国文学——对今天大多数人已然漠视麻木的汉语文学。

  现在,贾平凹已经不需要任何肯定和赞美,对这样的作家和这样的作品,我们需要的是具有文学史和理论性的眼光去理解它。因此,我们感兴趣的问题是要去追问:在《废都》和《秦腔》之后,《古炉》存在的理由何在?贾平凹这样的作家,为什么要写作一部这样的作品?这样的作品在他的创作中标志着什么意义?仅只是前面几部作品的延续还是有着相当厚实的道理?

  厚实不是因为这部作品的物理规模厚重,而是它作为《废都》、《秦腔》之后的作品所具有的独特意义。

  只要稍有语言和文本的敏感,就可感觉到《古炉》与《废都》的美学风格相去甚远,而与《秦腔》接近,但又更加圆熟激进。说“圆熟”好理解,何以会激进?《古炉》是怎样的叙述?《古炉》是落地的叙述,落地的文本。这就是应了苏东坡的话“随物赋形”,不择地皆可出,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苏东坡《文说》)。这就是浑然天成。但《古炉》确实又有一种粗粝,随物赋形,更像落地成形,贴着地面走,带着泥土的朴拙,但又那么自信沉着,毫不理会任何规则我行我素。其叙述之微观具体,琐碎细致,鸡零狗碎,芜杂精细,分子式的叙述,甚至让人想到物理学的微观世界,几乎可以说是汉语小说写作的微观叙述的杰作。其叙述遇到任何地上的物体生物(石磨、墙、农具、台阶、狗、猫、甚至屎……),都停留下来,都让它进入文本,奉物若神明。这就是随物赋形,落地成形,说到哪就是哪,从哪开头就从哪开头。无始无终,无头无尾,却又能左右逢源,自成一格。如长风出谷,来去无踪;如泉源流水,不择地皆可出。随时择地,落地而成形。这种叙述,这种文字,确实让人有些惊异,有些超出我们的阅读经验,但却足以让我们感受到这种文字不可名状的磁性质地,它能如此贴着地面蠕动,土得掉渣又老实巴交,但又那么自信地说下去,什么都敢说,什么都能说,真如庄子所言,屎里觅道而已。

  因为《古炉》的出现,《秦腔》甚至都有点相形见绌。这并不是要在《废都》、《秦腔》直至《古炉》之间建构一个贾平凹写作的无限进步史,这其中贾平凹还有其他也称得上是力作的作品,但只有这三作品在他的写作中具有历史的真实性,具有支点的意义,那就是转折的意义。《废都》受到迎头痛击,迫使贾平凹搁笔而后转向。本来贾平凹自己可能会以为《废都》是一次转向,是对以往的山野风情、人性天伦的商州文化书写的转向,转向了传统的美文。在90年代初,他想从他的商州土地上转向传统典籍,他在向传统美文致敬。一方面,他想对现实发言,想写作90年代初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困境;另一方面他想在文学上关闭现实,他想用传统美文阻隔主流的美学霸权。于是庄之蝶具有所有中国传统文人的品性,他倒真是提前复活了中国传统文化,就这一意义来说,贾平凹又太超前了。他从山野风情一下子就跨进了中国传统美学,他想凭借着他的天才立即就抵达空灵之美,即使抵达了也是枉然。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样纯粹的对传统美文的感悟是虚空的,甚至是虚脱的;如果《废都》写于《秦腔》与《古炉》之后,情形又将完全不同。《废都》没有乡土中国的现实与历史作依托和过渡,它一下子就跨入了古典时代,这是人们在美学上难以接受的缘由。

  确实,因为《废都》的夭折,贾平凹不得不转向,转向乡土中国土得掉渣的叙事。这下人们踏实了。《秦腔》几乎是无庸置疑地获得了众口一词的赞赏,这与其说是对《废都》的绝情,不如说是补偿;与其说是补偿,不如说是回味。《废都》这些年几乎是在人们慢慢的回味中复活,那样一个“废都”,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似水流年。私底下也有人感叹,“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实在令人意想不到,在80年代的现代主义运动之后,90年代初还有这等封建主义的迟暮之作!多年之后,可能人们才意识到,这不就是90年代中国传统全面复活的先声之作吗?谁会想到在中国当代,风水还会如此轮流转?

  《废都》在美学上和叙事上的合法性,在21世纪初的传统主义复活的语境中已经足够建立起来,这使《秦腔》的高亢难以压抑住《废都》的幽怨,这二部作品不只是平分秋色,而且让人们想起这样的问题:假使《废都》没有受到迎头痛击,贾平凹在传统美学那条道路上会走多远?会有什么样的古典美学大师在当代现身?那会是一条真正接通了中国传统文学的捷径吗?真正是一个时代的捷径,因为贾平凹个人就把这条断了的文脉接通了。可惜还是半途而废,徒劳无功。贾平凹也不得不转向,回到乡土中国,回到最朴实的当下叙事。

  但是,因为2011年《古炉》的出版,这条沿着《秦腔》的路数更为干脆的回到乡土,回到汉语,回到手写,这就是“落地”了。《古炉》不只是给《秦腔》一个理由,也是给《废都》致命一击。它使《废都》的空灵之美都显得苍白,它使《废都》的高妙都显得轻佻;同样,它使《秦腔》的朴拙都显得奇巧;使《秦腔》的“以实写虚”都显得飘渺。这才使人们想到,从《废都》转向《秦腔》是值得的,甚至是侥幸的,因为有《古炉》。它并非必然之作,只能是说可遇不可求。如果是顺着《废都》的路,那是必然是另一种景象。比较一下《古炉》的质拙和愚顽,这就是老树开花,这才有如此彻底的回到汉语,如此的随心所欲,如此无所不能,这几乎是拿着《废都》和《秦腔》回炉——这才有炉火纯青。

  其实,我所说的“落地的文本”,当然不只是在美学的风格上和叙述方法上来立论,如果要开掘出作品文本的内在意蕴,历史的落地——那就是大历史、文革的创伤性记忆落在一个小庄;灵魂的落地——那就是这里面的人的所有的行动、反抗和绝望,都具有宿命般的直击自身内心和灵魂的意味。这些意蕴,就不是这篇短文所能涉猎的内容。

  如此说来,已经不用去分析这部作品对文革惨烈历史的书写,也不用去分析那个狗尿苔孩子的视点如何还原那段乡土中国的独特文革史,它区别于迄今为止所有的知识分子的文革史;也不用去分析霸槽等等的形象被写得如此有质地;善人梦呓般的说病和自焚;也不用去读解诸如结尾处枪毙霸槽的再吃人血馒头的有意重复鲁迅的细节;狗尿苔与牛铃就那样自作聪明地白吃了二跎屎……,这部作品在这些方面有着说不完的素材,精彩而锐利,直抵本质,不留余地。但是,对于贾平凹这样的作家来说,对于存在着的《废都》、《秦腔》和《古炉》来说,更要紧的或许是说出三者的秘密关系,这就是贾平凹写作的秘密,就是《古炉》的秘密,就是半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秘密。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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