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细节与质感

从城市地理的角度，我们不难发现，焦冲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是围绕北京城市空间展开的，他讲述的是不折不扣的“北京故事”。这位常年生活在此的河北作家，显然对这座城市有着自己的理解和体认，并且努力将这种理解和体认形诸笔端。

关于异乡者的“北京故事”，无数写作者都曾做过艺术尝试，为此，我们大概会习惯于在“京漂”的叙事脉络中予以观察和阐释，这在焦冲的小说中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过往的作品如《北漂十年》《男人三十》等皆属此类。这些小说无疑都具有绵密的生活质感，饱含着人物生活情态的细致描摹，以及城市物质的鲜活呈现，而生活内在的肌理也纤毫毕现。尤其是这里的职场生活，笔法细腻，极具生活气息。小说之中，人物的出没之处亦与北京城市空间高度叠合，这当然显示了作者对自己身处的生活世界的全情投入。

焦冲此后的小说更多是从自身经验辐射开去，围绕城市空间描情状物，尤其是近年来的作品，作为体验者的城市写作，开始让位于一种作为观察者的城市写作，甚至在此脉络中，小说里社会问题的维度日益鲜明。这当然体现出写作的成熟。事实上，他的作品特别善于通过流行的社会话题来讲述故事，这既有利于形成某种热点效应，也是作者把握现实的有效方式。比如小长篇《微生活》便是对网络间悄然兴起的所谓“段子手”的话题的有效回应。小说随故事展开的是常人难以周知或知之不详的“段子手”们的价值、情感与生活世界，由此呈现全媒体时代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媒介命运。在焦冲笔下，匪夷所思的段子手成长史、各行其道的网络明星炼成记以及网络营销的赤裸现实、“水军”的运作真相等等，“活色生香而不落俗套的市井故事”背后，是“一幅血淋淋的网络江湖浮世绘”，其间强烈的现场感，亦“衍生出一种粗野鲜活而又厚实沉甸的力量”，不禁令人叹服。

在焦冲这里，城市的光怪陆离，现实因素的不断涌入，为小说的“话题化”制造了便利条件。除了前文所言及的《微生活》里的“段子手”，我们还可看到《隐居图》里的“合约情人”，《秘密与谎言》里的“同妻”与“形婚”等，热门话题相继呈现。最大限度地容纳社会话题，这是作品能够始终保持鲜活时代感的重要原因。这方面的典型作品还有最近的长篇小说《原生家庭》。

《原生家庭》里所谓的“原生家庭”之于婚姻关系的密切联系，相信在时下的新闻媒体中多有涉及。在今天的婚姻生活中，“原生家庭”的重要性日益彰显，夫妻之间“三观不合”的根本原因往往会被归咎为“原生家庭”。而几乎所有的婚姻悲剧，也都要被视为“原生家庭”的罪孽。小说中，朱小辉与乔美琪的聚散分离，便是这样一种社会风潮的生动写照。因此这里的故事，似乎只是为了单纯地印证我们关于“原生家庭”的普遍感觉，而缺乏某种反思的维度。毕竟，一种普遍的困惑在于，百年来旧家庭之于婚姻的束缚关系，以及青年男女以自由的名义实现婚姻中的跨阶层流动，都在所谓的“原生家庭”面前消失无踪。“五四”以来的性别解放和婚姻解放早已成为过眼云烟，以至于今天，我们终于迎来了一个更加保守的新时代，这恐怕才是我们读完小说之后应该思考和追问的问题。

焦冲小说中的人物往往迁徙于城乡之间，一边是万人如海的北京城，一座巨大而空旷的城市，光鲜、虚幻却令人迷惑；另一边则是自己出生的乡村抑或小城镇，逼仄而沉滞的所在。置身大城市注定漂泊无依，然而重返小城镇却也令人难以适应，不愿放弃的梦想始终萦绕。通过焦冲的小说，我们大概看得出来，他对不同阶层的城市生活方式都极为熟悉。他笔下活跃的人物，既有传统意义上的中产阶级、小白领，事业上小有成就的成功人士，也有一般人们所说的进城者，那些底层打拼的普通人，即所谓的“京漂”一族。

这些不同阶层的人物，构成了一个五方杂处和鱼龙混杂的北京城，因此在焦冲的小说里，不可避免地会出现诸多有关贫富差距的话题。纵观其作品，作者特别善于在富家子弟与平民百姓之间制造某种人生交集，而故事则往往产生在这里。贫穷与富有，永远是这个城市的主题。这个世界总有人一无所有，另一些人却得到太多。这也就像李沧东的电影《燃烧》里，主人公李钟秀所慨叹的，“总有一些盖茨比式的谜一样的年轻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却很有钱。”《营救柴五郎》里的甘旭然大概就属于这种人。小说一方面展现的是李磊和韩梅梅这对普通人的生活，他们为了梦想而艰难打拼，房子成了最大的问题；另一方面则是作为房地产开发商的富二代的甘旭然，拿出一套房“就像他从自家菜园子拿出一棵白菜一块土豆那么容易”。他们毫无交集的人生，却因为一只狗而发生了关联，不错，就是那只名叫五郎的柴犬。小说里的李磊正是为了一套房子，才冒死营救了柴五郎。小说最后，受伤的李磊获得了人生的意外奖赏，甘旭然承诺的房子兑现了，正是有了这从天而降的房子，他与韩梅梅岌岌可危的恋情出现了转机。小说似乎在向“大团圆”的结局挺进，然而我们却分明从故事中嗅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悲凉意味。

焦冲的小说就是这样：通过熟悉的城市生活和人群，支撑起写作的现实感，通过话题的切近性，营造出生动的现场感，进而彰显出生活的细节与质感。这也再次印证了一个朴素的写作道理：广博的社会生活和虔诚的写作态度，永远是创作的坚实基础。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