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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莉:“倒映”的真相与青年女作家们的现实感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雨花》 | 张莉 2021年0 点击数:
青年女作家小辑作品包括:汤成难《去梨花村》、三三《无双》、马金莲《韩式平眉》、徐小雅《空踏》、杨莎妮《无伴奏合唱》、张天翼《十二个变幻的母亲》。

这六部作品《去梨花村》《无双》《韩氏平眉》《空踏》《无伴奏合唱》《十二个变幻母亲》各有特色。如果我们把“青年女作家专辑”想象成一个圆桌会议,那么,六位女作家汤成难、三三、马金莲、徐小雅、杨莎妮、张天翼便是六位讲故事的人,她们每个人都讲了一个故事—有的用女性声音,有的没用;有的与女性故事有关,有的不是;有的关于现实,有的关于想象……

三三的《无双》讲述的是女画家的情感际遇。那个男人到底是朱正祁还是周放?叫周放的人看起来像她的知音,懂她,和她有暧昧,但等到她真的想跟他见面时,他却躲闪了,另一个小朱出现了。那么,谁是小朱,谁又是周放,虚虚实实,小说家玩了些花招,她并不想让我们看清。正如世界上很多事情我们也很难看清一样。

生命中总有一个人,一拿起电话就可以打给他。但他死了。那个人,你以为他是你的知音,但最终他也成为了那个落寞的偷窥你的敌人。“许多年里,焦逸如与小朱只见过一次。面目被记忆重置多次,模糊,只记得当时彼此都还年轻。是死亡,令她终于察觉到一个额外的世界:通往死亡之路,小朱不是一次性走完的;他像常人一样,途径衰败、凋残、疑虑、种种自我否定。只是,他向她隐藏了这个过程。”

年轻时代爱上的那一个,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落魄而没有修养的人?《无双》写得冷静、凛冽,没有感伤,没有拖泥带水,越到后来,文艺腔的画家也越来越有刻薄之意了。这部小说让人喜欢,它因有一种沧桑之感而少了此类题材惯有的怨怒之气。短短的篇幅里,是繁华看尽,是水落石出。你不得不承认,作为小说家的三三,笔调越来越简练而成熟了。

研讨会、成名、众星捧月,一夜间风生水起,一夜间又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焦逸如真像极了热搜里的女人。焦逸如的情感跌宕与现实生活相映成趣。但背后的真相到底怎样?有时候不忍看,有时候不必知。“鬼使神差地,她想起一个故事,不知道以前在哪里读到的:一个人一生都在等待丛林中的猛兽,临终之日,忽然明白,原来猛兽已经来过了。”可是,不管怎样,画家焦逸如是“相信”的,她相信世界上有个人一直看着她,她相信爱,也相信男女之情,正是因为她相信她的“相信”,才有了她的感慨,有了她的最后赴约,而最终,她看到白发苍苍的那个人之后悄然离开。

人生的苦闷,人生的烦恼,人生的不堪,有多少都是因为这“相信”!

《韩氏平眉》里,马金莲写的是“别的女人”。之所以说是别的女人,是因为我注意到她在结尾处使用了“最底层的女性”一词。这或许是一个无意的称呼,但我想,这也代表着她对写作对象处境的理解。文着韩氏平眉的女人,身体壮硕,躺在病床上,却舍不得丈夫受累,处处为男人着想。她的丈夫是帅男人,喜欢跟女人调情—他陪床的时候跟别的女病人和护士们搭讪,喊她们“妹妹”。旁人是如此地为“韩氏平眉”感到不值。还有那个照顾韩氏平眉的瘦女人,不断地咒骂那个坏男人。这真是有意思的故事。丈夫应该被称为“渣男”?小说虽然读来让人气愤,但到底写的只是表象。因为叙述视角的受限,小说没有引导我们进入内里,我们看不到夫妻相处,看不到真正的幽微的夫妻关系、男女关系。但小说的感慨却也是贴近的,马金莲不是想看到夫妻如何相处,她想看到的是女人的眉毛。纹眉是为了美,那个文了眉毛的女人为了美如此地努力,但是她的眉毛很快过时了,“流行风向变了,平眉过时了,女人们纷纷忙着改眉毛……这个女人没改,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她还是韩式平眉。她可能以为花一次钱,就能让自己好看一辈子。她不知道的是,有些变化是很快的。”因为这些感慨,整部作品有了光泽。

读《韩氏平眉》时,我想到“画眉深浅入时无”,那句话今天读来藏着多少感慨啊。今天柳如月依然在对那个女人过了时的眉毛耿耿于怀:“但愿她永远不要知道眉毛也是会过时的。就像她躺在病床上,可能不知道她的男人在外头忙着干什么。永远都不要知道才好。当然,不排除她比谁都知道得早。”

可是,每个人都像一片海,谁到底知道谁的幸福,谁又真正了解谁的悲哀?

《无双》其实是在寻找真相,但女画家最终没能寻找到。《去梨花村》也是寻找真相之旅。汤成难的开头非常有意味,这个名为《去梨花村》的小说,起笔是关于冬天:“整个冬天,我都在铲雪,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叙述人接着说,“我用笔在纸上写下这句话,以记录第十三个被大雪覆盖的梦境。”《去梨花村》写的是中年男人寻找少年笔友的故事。小说写得干净、辗转,读来饶有兴味,你会意识到这位小说家写作技艺的不断精进。

我们被这位有魅力的叙述人带领着去梨花村。我们多么想看到梨花盛开!但满树的梨花盛开犹如一个梦,没有忧愁和负累的梦。小说一点点引领我们看到真相—并没有梨花村,什么都没有。“连一间破房子都没有,连一个人都没有,连一只羊都没有,天地间空荡荡。”所有的精力都已耗尽:“这里是梨花村吗?梨花村在哪里?我们迫不及待地问。对方皱了皱眉,好像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摇着头继续赶路了。”

小说轻盈而欢快,如梦境般美好。但其实它有一种迷人的现实感,那是中年男人的颓败—小说使用了一种“倒映”的方式。一个人无论多不堪,看着水里自己的样子还是会欣慰的,去梨花村的过程有如照镜子,是寻找真相,也是在刻意掩藏真相。

“我”去找远在边地的笔友,寻找的旅程,是重回少年的旅程,压抑感由此降低了,整部小说诗性洋溢:“黑暗一寸一寸降临,渐渐地,如同拉链一样,将天地连成一片。看不清远处,只看见视线的尽头有一株比草略高出一点的矮树,在有风的草海间,如同一艘载着整个草原全部秘密的船向前驶去。”《去梨花村》有别样的文学质感,作家把日常琐屑写得如此有风采,颇为难得。

《空踏》中,徐小雅写的也是一个男人的寥落—失婚,赌债,对前妻的纠缠,最终他解脱了。这部作品也是一种“倒映”,是一个无法入睡的失眠男人最后的疯狂和挣扎,这部小说的“倒映”是现实与幻觉的互换。透过失败男人之眼,我们除了感受到一个男人的疯狂之外更看到了那个苦不堪言的前妻。也许,前妻身上才有着更多的属于我们时代的故事,男人赌博、把钱财输光,又不断骚扰她、怀疑她有情人—当女人开口讲述她的“空踏”,岂不更震撼?可惜,她只是在男人的“空踏”中偶然地像怪物一样出现。

《无伴奏合唱》关于别墅女人,有些荒诞。它写的是一种女性的现实生存—偷窥,失婚,怀疑对方出轨。现实中的种种也在小说中映照而来,一切经不得细想,小说里的女人都各有自己的疯狂。如果说“倒映”,最大胆的尝试恐怕是张天翼的《十二个变幻的母亲》。她用现实倒映童话,或者用童话倒映了现实。当然,这部成人色彩的童话需要阅读门槛,需要很多“前理解”,你得了解安徒生,你得了解童话里的关键词才能懂她在说什么,她想说什么。

六个短篇,六个故事,有人冷静,有人孤独,有人凛冽,有人剑走偏锋。我好几次想到何其芳的散文《独语》,他说读小说其实就是倾听人物的独语,“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或者狂暴的独语。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外。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

这些小说里的人物们,被现实的焦虑笼罩着,每一个都在低语,焦灼地诉说自己的悲喜。

我想到“现实感”这个词。现实感指的是感受,这个现实感与现实不一定是一比一的关系。如果把这个时代比作庞然大物,今天我们每个写作者都在企图接近它的核心,都渴望找到它的心脏,摸到它的脉搏,以此写下各自感受的现实。

谁不想写出我们时代的现实呢?那种巨大的、快速的、无以言表的错愕感。大货车司机故事的背后,有着多少复杂的我们完全不知晓的苦楚;货拉拉女孩在离奇死亡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边是奔跑着的外卖骑手,一边是污名化顾客的快递小哥;一边是田园牧歌的李子柒,一边是在直播中慢慢倒下的拉姆;这里是被集体抵制的杨笠,那里是说着东北腔的李雪琴……都是热搜上的名词和故事,今天的很多读者都希望看到这些现实故事在小说里出现。但是,如果它们直接出现在小说里,还会是小说吗?对此我是怀疑的。

小说之所以是小说,是因为它有异于新闻和新闻故事。

今天,我们大多时候容易被那些庞然大物的表象迷惑,我们摸到它的牙齿、尾巴、腿,以为是心脏。其实不是。今天,小说如何赢得读者的情感信任变得如此重要。而强调现实感在于—真正的现实感是作家和读者借助文本共同完成的一种情感对接,是他们自觉凝结而成的神奇的“感觉共同体”。它出于作家对这个时代独一无二的感受力,存在于宏大的、蹈空的、形而上的公共经验之下的灰色地带。

那个感伤的女人早已不感伤了,她看到白发苍苍的周放,他也许不是真的周放。人性的溃败已然存在,不论她是不是去跟他喝茶相见,他早已成路人。那个纹韩氏平眉的女人和她的男人,也许有不为外人道的秘密吧?而我们只能远远看着。还有去到梨花村的“我”和桑吉,我们没有看到梨花,但也许我们已看到了另一个真相。《空踏》里那个男人的背后,女人的痛苦是怎样的?小说已经暗示了,一切只是男人的“空踏”。而那个在别墅里吃土的女人,是人生的妖魔化还是痛苦化?那变幻的十二个母亲—哪有十二个母亲,当一个人讲述十二个母亲的故事时,作家到底在说什么?

每个个体生活的内部其实都存在着精神疑难,它们潜藏在表象之下,需要写作者的冒险。某种意义上,小说家们,无论是男作家还是女作家,共同的工作便是对人的精神疆域的探险。我以为,这些青年女作家们,写的是她们所看到的晦暗地带。她们在试图用自己的笔照亮那样的地带。在某个层面上,她们努力写下那些人的信与不信,也写下那些人感受到的梦想与现实。

“不久之前,我们的文学还像刚刚从冬天封冻的冰雪下解脱出来的色彩斑斓的原野,在山上的某些地方冒出了绿草,在峡谷深处还有和污泥混杂在一起的发黑的雪块。今天我们可以将它同春色点缀的田野相比:尽管绿色还没有以其闪闪发光的色彩示人,有些地方还是苍白的,还并不茂盛,但是绿色已经到处都可以见到了;一年中的美的季节正在临近。”这是别林斯基《一八四七年俄国文学一瞥》(第一篇)中的一段话,与我此刻读这些作品的感受很合拍。

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正在临近,的确是此刻的现实—春天的窗外,已是繁花满树。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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