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独享尊严地死去

85后作家索南才让的创作无疑是富有个性的。作为一个草原原住民，他的小说无一例外都在描写草原上的人和事。他近期创作的两组短篇小说，“商店”系列和“巡山队”系列，是反映荒原生活的优秀作品。从中体现作者的叙事功力不容小觑，更说明他成功地将生活经验提炼为小说中的顿悟时刻。最新的作品、中篇小说《荒原上》情感更加充沛，写到荒原之上小人物的死亡，死因不是寒风、疟疾或者狼袭，而是男性尊严的瓦解。这是索南才让几部小说的重要母题。

《塔兰的商店》讲述的是一对恋人用买卖牧羊的存款开了一家商店，从商店的名字、招牌、接客之道，性格软弱的男人几乎遵从女友的全部意见。我们不难发现男人和女友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淡淡的疏离，商店的顺利开张只是表象，它意味着往后捆绑这一对落难鸳鸯的将是店面进账，而非伴侣情深。在《德州商店》中，一个草原骑士在一次商业纠纷中，意外发现自己的生父另有其人，而且恰恰是他所憎恶的一类人——技术不精、滥竽充数的马兽医，突如其来的欺骗让原本和谐的养父子关系蒙上一层灰色。这两篇小说共同指涉的是亲人、伴侣之间的信任问题。熟人社会中，人以家庭为基本单位，产生亲疏之别，信任在其间扮演着重要尺度。在这种语境下，探讨商业化浪潮对传统人际关系的瓦解具有特别意义。

如果说商店系列欲以表现的是熟人社会、家庭语境下，个体之间持续扩张的信任危机，巡山队系列则对应着陌生人集体中，小人物对自尊的体认延伸出诸多争执与硝烟。《追击》中，由几位蒙人组成的巡山队正在追击外来的猎盗者。一开始他们通过摔跤来交易彼此的值钱物，后来他们推举其中一人为队长，一心追击猎盗者以获取更丰厚的报酬，直到他们被猎盗者包围，小集体才一哄而散。一改商店系列对表面熟稔、内核淡漠的亲情与爱情的刻画，巡山队系列中的人物，无法用世俗之见的关系类型进行定义，他们称不上兄弟，算不上朋友，多是因为偶发事件凝聚在一起的闲散人士。正因如此，索南才让的小说中常常出现看似闲笔的闲聊场景，乍看之下毫无章法，却倒映着一种不加伪饰的社会交往。

在另一篇小说《巡山队》中，他同样刻画了几位临时凑在一起的牧场看守，他们靠扑克牌游戏打发时间，因为身上没有可以下注的财产，他们改用互扇耳光当作奖惩。玩到最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发热发肿，而他们想赢的心却无法停下。这样一个讽刺意味浓重的情节，似乎在提醒我们，巡山队里这一群男子汉，并不是我们一贯所见荒野叙事中的斗士，或者威风凛凛的枪手，相反，他们和一般人的心智相差无几，他们体认自尊的方式是在游戏中占据上风，哪怕奖励是让对方多挨几个耳光。最后，当他们与猎盗者对峙，竟然也把这种生死攸关的肉搏当成了观赏性质的搏击比赛。其间频频彰显的小人物的虚荣心和胜负欲，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真实可感的人性沟壑。

作者的中篇力作《荒原上》沿用了巡山队系列小说的叙事情节：几个互不相识的男人因为工作需要被召集起来，在荒原上，他们谈天说地，期间不免产生争执。在这篇小说里，作者为人物设置了眼下亟待解决的危机，一开始是人为可控的鼠害，巡山队的灭鼠工作有序展开并卓有成效。随后形势有了微妙逆转，不可控的鼠疫突然蔓延，灭鼠队一改刚开始的盲目自信，逐渐感受到恐惧。在小说的结尾，不起眼的配角金嘎死去，他的死亡引起其余人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读到这里，我们才明白鼠疫只是幌子。疾病折损一个人的肉体，却无法杀死一个人的灵魂。真正杀死金嘎的是其自尊心的彻底破碎。文中的金嘎被描写成受气包一样的角色，在报复伤害他自尊的确罗后，他在大雪中冻死了自己。我们要明白作者所呐喊的“金嘎，这世上只有你最有尊严”意味什么，就要理解作者在文中所埋伏的另外一条故事线，那条线是主人公卡尔诺的爱情线。

爱情在这篇小说充当着人物关系的催化剂，它为本来陌生的队员提供了最初的话题。不久，卡尔诺和确罗两人开始争夺一个蒙族姑娘的芳心。作者将姑娘塑造成亚马孙女人一般刚正不阿的女子，暴力撷取会遭到她的反抗，通过信件与其互通心境方为上策。爱情给每一位欲以书写它的作家留足想象空间，而在索南才让的笔下，爱情更接近于一场公平公开的求偶游戏，女人是其中的战利品，这和《巡山队》中提到的扑克游戏一样，近乎是只为好玩一样的存在，和婚姻、家庭等社会建构相去甚远。语言是这场游戏中的筹码，主人公卡尔诺相对于蒙族同胞对汉语的了解，以及对讲故事这门艺术的掌握，使其在这场游戏中具有领先优势。作者又写到金嘎拜卡尔诺为师，向他学习汉字、古诗。金嘎的语言天赋在卡尔诺之上，这让他似乎多了一点希望：凭借知识改变自己不受重用的处境，无论是走出山区前往城市谋生，还是在爱情方面交上好运，知识成为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然而，正如卡尔诺和蒙族姑娘的爱情火花像烟头一样被捻掉，作者也斩断了金嘎的妄念，以寻死作为他求识路上的终点。

应该说，索南才让并没有偏激地让武力或者知识任何一种能力成为绝对优势，小人物的命运依旧是走一步算一步的。其中，金嘎在彻底输掉他作为男性的尊严之后，作为这场游戏的牺牲品而被彻底边缘化。另一方面，他也被作者赋予崇高的意义，他的悲剧迫使我们追问这场关乎男性尊严的赌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画上句号。我们知道，金嘎的死不是最终答案，却是一个令人吁叹的休止符。索南才让用系列小说向我们展现了几处原始、神秘的荒野景象，其中遭到“猎杀”的不仅有地下的老鼠，还有脆弱的原住民们。他们与自尊的搏斗，才是人类最原始、最难以抑制的冲动。如是，我们又怎么以为荒原上的生活离我们很远？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