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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汀《何秀竹的生活战斗》:何秀竹是怎样炼成的?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十月》 | 林培源 2020年 点击数:
《何秀竹的生活战斗》(《十月》2020年第4期)系青年作家刘汀“时代四姐妹”(主人公分别取名“竹菊梅兰”)系列小说中的一篇,其篇幅之长、叙事跨越时间之巨,远超余下三篇。“何秀竹”作为小说人物,承载的是刘汀对于时代、社会和人的观察与反思。何秀竹的背后,是无数的“何秀竹们”——这也是作家基于现实主义精神之上对个性与共性、特殊与普遍的辩证思考:个体能否为群体发出声音,虚构人物何以代表现实群体?有了这样的发问,再来细究刘汀小说的做法,许多相关话题便自然而然地浮出了地表。

结合刘汀的创作谈《何秀竹是谁?》来看,刘汀其实和盘托出了小说人物从“隐身”到“显形”的过程:何秀竹先是从生活的原型中而来(“何秀竹几乎有我看到、听到的所有这个年龄段女性的影子,她们就生活在我周围”),继而经由作者的构思得到筛选和重组(“我想看到她更深层的东西,甚至那被称作命运或和命运对抗的东西”),最后被还原为切实可感的个体(“她不再是一个照片了,成了一个立体的人;她也不再是一群人,而是她自己了”)——毋宁说,这大抵也是文学典型诞生所遵循的路径。但问题在于,何秀竹作为一个焦虑的、富有战斗经验的“海淀妈妈”,是否算得上是一个典型人物呢?

要回答这些,我们还须将目光聚焦到小说的做法上来。这里的小说做法,指向了小说“内”与“外”的关系。所谓“内”,指的是小说文本的表征、叙事层级和情节构造等形式层面,当然,这里的“内”也不纯粹是形式问题,它还指向作者希冀借助小说而传达的批判、讽刺和思考;所谓的“外”,则事关小说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或者说,它是读者试图从小说中获取的信息、情感体验和认知。从小说叙事的角度来看,任何叙事基本上都囊括故事与话语两个层面,故事指向小说表达的内容(“讲什么”),而话语关联的是小说如何叙述和编织事件与情节(“如何讲”)。有了这一层认知前提,再来对文本进行细读,《何秀竹的生活战斗》的面目便会清晰很多。在小说题目所限定的叙事对象中,“何秀竹”是定语,而“生活战斗”则成了是小说不折不扣的“题眼”。因此,接下来要讨论的无非是以下几点:何秀竹如何与生活战斗,其战斗的对象是什么?在这场火热的生活战斗中,何秀竹究竟胜利了没有?

小说第1节,何秀竹甫一出场,就给读者造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这是一位来自于典型中产阶级的家庭妇女,丈夫马勋事业有成,作为全职妈妈的何秀竹由于其精明能干,在婚后迅速掌握了话语权。为了儿子多多上补习班一事,何秀竹四处斡旋、最终将补习班的孩子和家长联结成一个集体,从而实现了资源调配和人脉整合。总之,按小说中的说法,“我们可以说何秀竹是一个生活家,每天最多的心思都是用于怎么在有限的资源和可能之下,过好眼下和未来几十年的生活”。凭借开篇这一节生动、详实人物细节,一个精打细算、工于心计、善于从生活夹缝里杀出血路的“海淀妈妈”形象便跃然纸上。

在夺取儿子补习班这场战斗的胜利之后,作者并没有急于进入第二场生活战斗的描写(从而避免了机械复制情节模式的陷阱),而是虚晃一枪,进入了倒叙,回顾少女何秀竹的成长岁月。在何秀竹的少女时期,面对上中专还是读高中的问题,何秀竹几经挣扎,最终妥协,将机会让给了弟弟何秀山,“闻到蒸锅里散出来的面香味,她终于不再去幻想读高中的事儿了,她清楚,自己此刻的命运,就像蒸锅里的馒头,已不再可能变成其他形状”。

第2节的追溯,迅速将我们带入上世纪90年代的社会生活史之中。出身贫苦家庭的何秀竹,过早识得了生活的残酷真相,她的命运受制于家庭的拮据和父母狭隘的沿街,但在内心里,何秀竹并不甘于向命运屈服。在明知读高中、继而考大学无望后,小说书写了何秀竹对自己青春期身体的关注——她用了一个土办法给自己打了耳洞,“从此之后,她何秀竹再也不是一个单纯的农村女孩,她是一个中专生了,一个戴着翡翠耳坠的中专生”,这是小说中极富象征意味的身体叙事,也是何秀竹的成长仪式。自此之后,小说就在“现在时”与“过去时”之间穿插讲述,用一种“缀段式”结构,为我们叙述起了何秀竹完整的成长经历(包括读中专、到珲春实习、进机械厂、恋爱、辞职、参加同等学力考试、北漂、结婚、成家、生育、经营家庭生活,等等)。

在何秀竹的成长岁月中,几乎在每个关节点,小说都会叙及何秀竹身体上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对其精神变迁和内在衍化的意义。例如在东北矿业专科学校上学期间,何秀竹第一次认识到了自己身体的美,不再畏惧和羞愧于丰满的胸部带来的“尴尬”,而是尊重身体的自然发育,与此同时,暗暗喜欢着学校里的何教授(作为何秀竹青春欲望的投射对象,小说费了不少笔墨刻画何教授刚强、矫健的男性身躯所散发的魅力);进入工厂后,何秀竹与小胡恋爱,第一次尝禁果,体验到了性爱带来的欲望和生理的双重解放;在与丈夫的婚姻生活进入疲态阶段时,何秀竹热衷于到发廊做干洗,沉浸在年轻发廊小哥手指的揉搓按压中,其身体内在的隐秘欲望也得到了悄然释放(“身体起了潮汐”)……

因此,何秀竹每次的命运转变(不管是成功的还是挫败的)都与她对自我身体的关注相伴相生。这种关注又幽微地折射出时代的症候——“专科学校、机械厂、高校扩招、工厂改制、下岗潮、同等学力升学考试、北漂、学区房”……这些构成了小说情节赖以维系的关键词,它们铺排在“缀段式”的情节构架之上,在丰富、细腻的细节描写、心理刻画和人物行动中,何秀竹这一人物形象从脸谱化到变得越来越生动立体,我们仿佛看到她就站在我们面前,向我们开口说话。

从上世纪90年代到新千年,何秀竹如同被抛入时代潮汐中的浮标,每一次浮起和沉落,都与时代攸关。如果没有穿插叙述的“何秀竹成长史“,小说的情节和叙事推动恐怕难以为继,但这并不意味着《何秀竹的生活战斗》是依靠情节拼接而成的小说,相反,围绕着何秀竹的“生活战斗”这一题眼,小说还书写了与何秀竹的命运息息相关的其他人物,比如专科学校期间、占用了何秀竹矿业局名额的胡杏儿,刚进学校时,对何秀竹照顾有加、视若亲妹的肖扬;向何秀竹求婚不成、醉酒误伤了自己(断了四根手指)的工友小胡;以及变成了混混、让何秀竹操碎了心的弟弟何秀山(他烧了别人房子、让原本准备返乡开五金店的何秀竹不得不将积蓄拿出来做赔偿)……这些人物的出现和塑造,从小说的功能层面来看,无一不成为何秀竹“生活战斗”的绊脚石,同时,他们也构成了小说在横向坐标上的家庭社会网络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何秀竹之所以成为何秀竹,就在于一次次的挫败让她迅速认识了生活的真相,但她并没有就此屈服,没有低下头颅,而是在每次被打倒后,迅速起身,攻克障碍,继续前行。

如果说“过去时”情节部分所追溯的生活经历,为我们呈现了何秀竹的来路,那么,“现在时”的部分中,何秀竹与丈夫马勋看似和谐美满、实则暗藏危机的夫妻关系,则指向了某种不确定性的未来。何秀竹的“生活战斗”存在一个显性的作战对象,这些对象构成“何秀竹是怎样炼成”的这一提问的回答,而丈夫马勋的不满、嫌恶以及暗中的报复(不顾养花的惯例、故意大量地向何秀竹养的花浇水),则暴露了中产阶级生活内在的危机。这一部分的情节,也是何秀竹无法征服和战胜的潜在敌人,同时,这些难以战胜的敌人,也成了何秀竹反思和修正自己性格、生存哲学的“契机”。

为什么这么说呢?《何秀竹的生活战斗》作为一篇反映当下社会生活的现实主义小说,明显得益于作者对当代中国中产阶级家庭生活的细致观察(这一点,从小说中俯拾皆是的时髦用语中可见一斑)。然而,一味地试图还原现实真相,并非小说的最终目的。在塑造何秀竹这一人物形象的过程中,社会的变动、人物命运与外部世界的关联,或许才是作者寄托其思考与批判,并尝试着理解“时代何为”的媒介所在。小说最后一节,多年未曾联系的胡杏儿找到了何秀竹,此时的胡杏儿早已罹患癌症、时日无多。她在病榻上向何秀竹“忏悔”,道出了当年占用其矿务局名额的真相。何秀竹在震惊之余,再一次被抛进了她多年来试图摆脱的漩涡中。到了这里,小说也将何秀竹与生活的紧张关系,推向了顶点——

“回北京的火车上,何秀竹翻来覆去地想自己这些年的日子,想那些在她生活里来来往往的人,想命运的乖张和残忍。如果那时候,她如愿去了矿务局,自己的人生肯定跟现在完全不同。然而生活里没有如果,也幸好,没有如果。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无常,也看清了眼下自己面前的路,很宽,甚至有好几条可以选择,但现在,她会选最多人走的那条。”

何秀竹知道,再多的迁怒都无法挽回和改变既定的命数。在顿悟的那一刻,何秀竹与生活之间的缠斗,进入了一个短暂的停摆阶段。如此这般带有总结性质的心理活动,也让我们反向联想起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的名诗《未选择的路》(The road not taken)。何秀竹选了“最多人走的那条”路,也不得不如实选择。正因如此,何秀竹个人的生活战斗史,才没有变成极端的个人主义(尽管何秀竹某种程度上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是嵌入了广阔的社会时代的图景之中。在错综复杂、瞬息万变的生活潮汐中,刘汀捕捉到了沉浮挣扎的泅水者真实的一面,而这一面,正是构建典型人物不可或缺的基石。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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