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40年代小说的反讽模式

　　杨村农本来是个谈笑自若的好心肠的绅士，可是一见赵人杰，神气立刻就不同了。又高贵又尊严，仿佛我们身旁带着一个从仆，若是一个体面的绅士在从仆面前不矜持，那象是什么话呢!若是绅士们当着从仆又谈又笑，毫无顾忌，那象是什么世界呢?杨村农的眉目间，时时戒备着，时时怕赵人杰说出可怕的侵犯他的尊严的话来。杨村农越是提防，赵人杰越是萎缩的窥睨他。在路上从旁窥睨他，在GB餐室，从碗边上窥睨他。他的眼光是不安的、困惑的，一个穷人和绅士同餐是多么刻薄的刑罚呀!他就象一个在众目灼视之下的刺猬那样萎缩，那样可怜。

　　杨村农却大声打着饱嗝儿。用牙签剔牙齿，还作出嗤嗤的声音。完全是个良善绅士的气派，完全是个胃口消化健旺的人的姿态……

　　当叙事者着意强调杨村农是个“好心肠的绅士”时，读者借助小说的语境读出的却是相反的感受。在这个意义上，读者如果要捕捉叙事者的真实意图，一方面须借助于公众化的惯常经验视野——一个真正的绅士完全不应该是杨村农这种表现;另一方面还需要在语境中捕捉叙事者透露真相的蛛丝马迹，从诸如“大声打着饱嗝儿”、“用牙签剔牙齿，还作出嗤嗤的声音”这类微讽中，发现叙事者一再刻意凸显杨村农“良善绅士的气派”的反常性。

　　类似于强调语境对于理解反讽的重要性，琳达·哈琴聚焦的是“反讽之‘场景’”：“我选来研究的或许可以被叫做反讽之‘场景’，即不是将反讽当做孤立的修辞比喻来用形式主义的手段加以分析，而是将其作为最广泛意义上的一个政治问题加以研究。反讽之‘场景’中包括以交际关系为基础的权力关系。”{14}在上面第一段引文所营造的场景中，反讽的呈现还有赖于人物关系的对比性。对杨村农的反讽正是通过与穷画家赵人杰的对比来呈现的，背后透露的是小说作者对于某种尊严政治的思考。两人的关系也正可纳入琳达·哈琴所谓的交际关系，背后似乎可以阐发的是隐含在杨村农与赵人杰二人以贫富、地位为外部表征之下的权力关系。

二

　　如果说在自己的朋友杨村农夫妇身上，叙事者流露的反讽还有些引而不发，那么在骆宾基刻画落魄画家赵人杰所花费的大量篇幅中，反讽就成为相当鲜明的语体风格：

　　(赵人杰——引者注)苍老、枯槁。二十七岁的人，看来倒有三十四五。整月不刮胡子，身着一件冬大衣，又旧又破，五年也没洗过一次似的。脸色永远是阴沉的，我没有见到他有一次微笑，我想他的微笑一定很珍贵的。从前我到北望园来的时候，常在路口碰到他，手里提着一块鸡蛋大的牛肉，仿佛去喂雀的，拴牛肉的草梗又细又长。我常想：为什么那么小的一块肉，用那么长的绳吊着呢!

　　引文中叙事者对“为什么那么小的一块肉，用那么长的绳吊着”的细节所表达出的困惑令人印象深刻，这一细节之所以极富表现力，一方面是透露出“我”的精细观察，以及对生活细节的忠实还原(无法想象这个细节来自作家的虚构，似乎只能看作是对真实生活场景的再现);另一方面，“鸡蛋大的牛肉”与“又细又长”的草梗之间的反差也可看成是小说通过特定的细节建构出的情境反讽。赵人杰的怪异形象由此跃然纸上，其卑微、谦退、善良与可怜，都由富于观察力的叙事者以一个个精妙的细节刻绘而成，其中渗透的是叙事者对人性的微妙讽喻：

　　赵人杰是一个过度谦虚的人。当我和他商量的时候，他的嘴唇第一次露出笑。那笑容是出自他的善良的诚意的。可是闪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可怕，尤其是他那牙齿上的光泽，使人有点恐怖，仿佛笑的是死人，实际上死人的牙齿又是没有光泽的。

　　赵人杰终于露出了被叙事者形容为“很珍贵”的笑容，且“出自他的善良与诚意”，可是这笑容却显得可怕，表现出赵人杰身上个性的不和谐，读者惯常经验中的“善良与诚意”的原初语义就被“可怕”甚至“恐怖”的感受消解，语词含义的反转也由此构成了骆宾基反讽修辞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下面这段对赵人杰的描绘中，语词层面的反讽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编辑：moyuzhai）